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Yuh Jiau Li, by Tianhuatzanq Juuren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Yuh Jiau Li Author: Tianhuatzanq Juuren Release Date: December 17, 2007 [EBook #23877]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YUH JIAU LI *** Produced by Jau-Yu Liou 第一回 小才女代父題詩   詩曰:   六經原本在人心,笑罵皆文仔細尋。   天地戲場觀莫矮,古今聚訟眼須深。   詩存鄭衛非無意,亂著春秋豈是淫。   更有子雲千載後,生生死死謝知音。   話說正統年間,有一科甲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權,挂冠而歸。這白太常上無兄下無弟,只有一個妹子,又嫁與山東盧副使遠去,止得隻身獨立。他為人沉靜寡欲,不貪名利,懶於逢迎,但以詩酒自娛,因嫌城市中交接煩冗,遂卜居於鄉。去城約六七十里,地名喚做錦石村。這村裡青山環繞四面,一帶清溪,直從西過東,曲曲回抱,兩堤上桃李芳菲,頗有山水之趣。這村中雖有千餘戶居民,若要數富貴人家,當推白太常為第一。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學政望,又大有聲名,但只恨年過四十卻無子嗣。也曾蓄過幾個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邊三五年再沒一毫影響。又移去嫁人,不上年餘便人人生子。白公嘆息,以為有命,遂不復買妾。夫人吳氏,各處求神拜佛,燒香許願,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個女兒。臨生這日,白公夢一神人賜美玉一塊,顏色紅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紅玉。白公夫妻因晚年無子,雖然生個女兒,卻也十分歡喜。   這紅玉生得姿色非常,真似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到八九歲,便學得女工針黹,件件過人。不幸十一歲上,母親吳氏先亡過了,就每日隨著白公讀書寫字。果然是山川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爽,有十分姿色,又十分聰明,到得十四五時,便知書能文,竟已成一個女學士。因白公寄情詩酒,日日吟詠,故紅玉小姐於詩詞一道,尤其所長。家居無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紅玉和韻,紅玉做了,與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這等一個女兒,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選擇一個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卻是一時沒有,因此耽擱到一十六歲尚未聯婚。   不期朝廷遭土木之難,正統北狩,景泰登極,王振伏辜,起復朝臣。白公名係舊臣,吏部會議仍推白公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報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願做官,只因紅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選擇佳婿,料此一鄉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師,乃天下文人聚處,豈無東床俊彥,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緣有在,得一美婿,也可籍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辭,擇個吉日,挈帶紅玉小姐同上京赴任。到了京師,請訓朝廷,到了任,尋一個私宅住下。   這太常寺乃是一個清淡衙門,況白公雖然忠義,卻是個疏懶之人,不願攬事,就是國家有大事著九卿會議,也只是兩衙門與該部做主,太常卿不過備名色唯諾而已,那有十分費心力處。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飲酒賦詩。過了數月,便有一班好詩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遞相往還。   時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門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擺在書房階下,也有雞冠紫,也有醉楊妃,也有銀鶴翎,盆盆皆是細種。深香疏態,散影滿簾,何減屏列金釵十二。白公十分喜愛,每日把酒玩賞。   這一日正吟賞間,忽報吳翰林與蘇御史來拜。原來這吳翰林就是白公妻舅,叫做吳珪,號瑞庵,與白公同里,為人最重義氣。這蘇御史名喚蘇淵,字方回,雖是河南籍中的進士,原籍卻也是金陵。又與白公是同年,又因詩酒往來,所以三人極相契厚,每每於政事之暇,不是你尋我,就是我訪你。白公聽見二人來拜,慌忙出來迎接。   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情意浹洽,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白公便笑說道:「這兩日菊花開得十分爛熳,二兄何不來一賞?」吳翰林道:「前日因李念臺點了南直隸學院,與他餞行,不得工夫。昨晚正要來賞,不期剛出門,遇見老楊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做了,與石都督夫人上壽,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和日麗,恐怕錯過花期,所以約了蘇老仙不速而至。」蘇御史道:「小弟連日也要來,只因衙門中多事,未免辜負芳辰。」三人說著話,走到堂上相見,更了衣,待了茶,遂邀入書房中看菊。果然黃深紫淺,擺好兩隅,不異兩行紅粉。吳翰林與蘇御史俱誇獎好花不絕。三人賞玩了一會,白公即令家人擺上酒來同飲。   飲了數杯,吳翰林因說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雖紅黃紫白,顏色種種鮮妍,卻終帶幾分疏野瀟洒氣味,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一般,雖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詩酒,與林下無異,終不似老楊這班俗吏,每日趨迎權貴,只指望進身做官,未免為花所笑。」白公笑道:「雖然如此說,只怕他們又笑你我不會做官,終日只好在此冷曹,與草木為伍。」蘇御史道:「他們笑我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錯了。」吳翰林道:「怎麼我們到笑差了?」   蘇御史道:「這京師原是個名利場,他們爭名奪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貪富,又不圖貴,況白年兄與小弟又無子嗣,何必溷跡於此,以博旁人之笑。」白公嘆口氣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豈不曉得?只是各有所圖,故苟戀如此,斷非捨不得這頂烏紗帽耳。」蘇御史又道:「吳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閑政簡,尚可以官為家,寄情詩酒。只是小弟做了這一個言路,當此時務,要開口又開不得,要閉口又閉不得,實是難為。只等聖上冊封過,小弟必要討個外差離此,方遂弟懷。」吳翰林道:「唐人有兩句詩道得好,若為籬邊菊,山中有此花,恰似為蘇兄今日之論而作,你我自樂,看花飲酒,自當歸隱山中,最為有理。」   三人一邊談笑,一邊飲酒,漸漸得情投意合,便不覺詩興發作。白公便叫左右取過筆硯來,與吳翰林蘇御史即席分韻,作賞菊詩。三人纔待揮毫,忽長班來報:「楊御史老爺來了。」三人聽了,都不歡喜。白公便罵長班道:「蠢才,曉得我與吳爺、蘇爺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中了。」長班稟道:「小的已回出門拜客,楊爺長班說道:『楊爺在蘇爺的衙門裡問來,說蘇爺在此飲酒,故此尋來。』又看見二位爺的轎馬在門前,因此回不得了。」白公猶沉吟不動。只見又一個長班慌忙進來稟道:「楊爺已到門進廳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換冠帶,就是便衣迎出來。   原來這楊御史叫做楊廷詔,字子猷,是江西建昌府人,與白公也是同年,為人言語粗鄙,外好濫交,內多貪忌,又要強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惡。這日走進廳來,望著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吳、老蘇來賞,怎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年?」白公道:「本該邀年兄來賞,但恐年兄貴衙門事冗,不得工夫幹此寂寞之事,就是蘇年兄與吳舍親,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來,且清寬了尊袍。」楊御史一面寬了公服,作過揖,也不等吃茶,就往書房裡來。   吳翰林與蘇御史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同說道:「楊老先生今日為何有此高興?」楊御史先與蘇御史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為,瞞了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吳翰林作揖,因致謝道:「昨賴老先生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石都督,十分歡喜,比往日倍加敬重。」吳翰林笑道:「石都督歡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禮,未必為這幾句文章耳。」楊御史道:「敝衙門規矩,只是壽文,到也沒甚麼厚禮。」蘇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貴人之堂,拜夫人之壽桃,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大笑起來。   白公叫左右添了杯箸,讓三人坐下飲酒。楊御史吃了兩杯,因與蘇御史道:「今日與石都督夫人上壽,雖是小弟偏兄,也是情面上卻不過,未必便有十分陞賞。還有一件,特來尋年兄商議,若是年兄肯助一臂之力,管教有些好處。」蘇御史笑道:「甚麼事,有何好處?乞年兄見教。」楊御史道:「汪貴妃冊封皇后,已有成命,都督汪全,眼見得要擅國戚之尊。近日聞之,離城二十里,有一所民田,十分膏腴,彼甚欲之,竟叫家人奪了。今日衙門中紛紛揚揚,都要論他,第一是老朱出頭。汪都督曉得風聲,也有幾分著忙,今日央人來求小弟,要小弟與他周旋。小弟想衙門裡,眾人都好說話,只是老朱有些任性,敢作敢為,再不思前慮後。小弟每每與他說好話,再不肯聽。我曉得他與年兄相好,極信服年兄。年兄若肯出一言止了此事,汪都督自然深感,不獨有謝。你我既在做官,這樣人終須惡識他不得,況又不折甚本。不知年兄以為何如?」蘇御史聽了,心下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汪全倚恃戚貴,白占民間土田,就是老朱不論,小弟與年兄也該論他。年兄為何還要替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些。」楊御史見蘇御史詞色不順,便默默不語。   白公因笑道:「小弟只道楊年兄特來賞菊,卻原來是為汪全說人情,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菊了。」吳翰林也笑道:「良辰美景只該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朝政,頗覺不宜。楊老先生該罰一巨觥,以謝唐突花神之罪。」楊御史被蘇御史搶白了幾句,已覺抱愧,又見吳翰林與白公帶笑帶戲譏刺他,甚是沒意思,只得勉強說道:「小弟與蘇年兄說起,偶然談及,原非有心,為何就要罰酒?」白公道:「這個定要罰。」隨叫左右斟上一大犀杯,送與楊御史。楊御史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了。倘後有談及朝政者,小弟卻也不饒他。」吳翰林道:「這個不消說了。」   楊御史吃乾酒,因看見席上有筆硯,便說道:「原來三兄在此高興做詩,何不見教?」吳翰林道:「纔有此意,尚未下筆。」楊御史道:「既未下筆,三兄不可因小弟打斷了興頭,請傾珠玉,待小弟飲酒奉陪何職?」白公道:「楊年兄既有此興,何不同做一首,以記一時之事。」楊御史道:「這是白年兄明明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些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白公笑道:「年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權貴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個字兒,就來不得?想是知道這菊花沒有陞賞了。」楊御史聽了便嚷道:「白年兄該罰十杯。小弟談政事,便受罰酒,像年兄這,難道罷了麼?」隨叫左右也篩一大犀杯,遞與白公。吳翰林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朝政。」蘇御史笑道:「壽文雖說是壽文,卻與朝政相關,若不關朝政,楊年兄連壽文也不做了。白年兄該罰該罰。」   白公笑了一笑,將酒一飲而乾,因說道:「酒便罰了,若要做詩,也須分韻同做。如不做,並詩不成者,俱罰十大杯。」吳翰林道:「說得有理。」楊御史道:「三兄不要倚高才欺負小弟。若像前日聖上要差人迎請上皇,無一人敢去,這便是難事了;若這將做詩來難人,這也還不打緊。」蘇御史道:「楊年兄又談朝政了,該罰不該罰?」白公見楊御史說的話太卑污厭聽,不覺觸起一腔忠義,便忍不住說道:「楊年兄說的話,全無一毫丈夫氣。你我既在此做官,便都是朝廷臣子,東西南北,一惟朝廷所使,怎麼說無一人敢去?倘朝廷下尺寸之詔,明著某人去,誰敢推托不行?若以年兄這等說來,朝廷終日將大俸大祿,養人何用!」楊御史冷笑了一聲道:「這些忠義話是人都會說,只怕事到臨頭,又未免要手慌腳亂了。」白公道:「臨事慌亂者,只是愚人無肝膽耳。」   吳翰林與蘇御史見話不投機,只管搶白起來,一齊說道:「已有言在先,不許談朝政,二兄故犯,各加一倍,罰兩大杯。」因喚左右每人面前篩了一杯。楊御史還推辭理論。白公因心下不快,拿起酒來,也不俟楊御史飲乾,竟自一氣飲乾,又叫左右篩上一杯,復又拿起幾口吃了,說道:「小弟多言,該罰兩杯,已吃完了。楊年兄這兩杯吃不吃,小弟不敢苦勸。」楊御史笑道:「年兄何必這等使氣,小弟再無不吃之理,吃了還要領教佳章。」蘇御史道:「年兄既有興做詩,可快飲乾。」楊御史也一連吃了兩杯,說道:「小弟酒已乾了。三兄既有興做詩,乞早命題,容小弟漫漫好想。」吳翰林道:「可不必別尋題目,就是『賞菊』妙了。」   白公道:「小弟今日不喜做詩,三兄有興請自做,小弟不在其數。」楊御史聽了大嚷道:「白年兄太欺負人!方纔小弟不做,你又說定要同做,若不做罰酒十杯。及小弟肯做,你又說不做。這是明欺小弟不是詩人,不肯與小弟同吟。小弟雖不才,也忝在同榜,便胡亂做幾句歪詩,未必便玷辱了年兄,今日偏要年兄做,若不做,是自犯自令,該加倍罰二十杯,就醉死也要年兄吃!」白公道:「罰酒小弟情願,若要做詩,決做不成。」楊御史道:「既情願吃酒,這就罷了。」就叫人將大犀杯篩入。   蘇御史與吳翰林還要解勸,白公拿起酒來便兩三口吃乾。楊御史又叫斟上。吳翰林道:「白太玄既不做詩,罰一杯就算了。」楊御史道:「這個使不得,定要吃二十杯。」白公笑道:「花下飲酒,弟所樂也,何關年兄事,而年兄如此著急。」拿起來又是一大杯吃將下去。楊御史也笑道:「小弟不管年兄樂不樂,關小弟事不關小弟事,只吃完二十杯便罷。」又叫左右斟上。   白公連吃了四五杯,因是氣酒,又吃急了,不覺一時湧上心來,便把捉不定。當不得楊御史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催促,白公又吃得一杯,便坐不住,走起身,竟往屏風後一張榻上去睡。   楊御史看見那裡肯放,要下席來扯。蘇御史攔住道:「白年兄酒忒吃急了,罰了五六杯也彀了,等他睡一睡罷。」楊御史道:「他好不嘴強,這是一杯也饒他不得。」吳翰林道:「就要罰他,也要等你我的詩成,你我詩還未做,如何只管罰他?」蘇御史道:「這個說得極是。」楊御史方不動身,道:「就依二兄說做完詩,不怕他不吃。他若推辭不吃,小弟就潑他一身。」說罷,三人分了紙筆,各自對花吟哦不題。正是:   酒欣知己飲,詩愛會人吟。   不是平生友,徒傷詩酒心。   且說白公自從夫人故後,身邊並無姬妾,內中大小事,俱是紅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與小姐商量。這日白公與楊御史爭論做詩之事,早有家人報與小姐。小姐聽了,曉得楊御史為人不端,恐怕父親任意搶白,弄出禍來,因向家人道:「如今老爺詩做不做的?」家人道:「老爺執定不肯做詩,被楊爺灌了五六大杯因賭氣吃的,如今醉倒在榻上睡哩。」小姐又問道:「楊爺與蘇爺、舅老爺如今還在吃酒,還是做詩?」家人道:「俱是做詩。楊爺只等做完了詩,還要扯起老爺來灌酒哩。」小姐道:「老爺是真醉是假醉?」家人道:「老爺自吃了幾杯氣酒,雖不大醉,也有幾分酒了。」小姐想了一想,說道:「既是老爺醉了,你可悄悄將分與老爺的題目,拿進來我看。」   家人應諾,隨即走到席前,趁眾人不留心,即將一幅寫題的花箋拿進來遞與小姐。小姐看了,見題目是「賞菊」,便叫侍兒嫣素取過筆硯,信手寫成一首七言律詩。真個是:   黑雲挾雨須臾至,腕底驅龍頃刻飛。   不必數莖兼七步,烏絲早已寫珠璣。   紅玉小姐寫完詩,又取一個貼子,寫兩行小字,都付與家人,吩咐道:「你將此詩此字,暗暗拿到老爺榻前,伺候看老爺酒醒時,就送與老爺,切不可與楊爺看見。」家人答應了,走到書房中,只見吳翰林纔揮毫欲寫;蘇御史正注目向花搜索枯腸;楊御史也不寫也不想,只拿著一杯酒,口裡唧唧噥噥的吟哦。家人走到白公榻前伺候。   原來白公酒量甚大,只是賭氣一連吃五六杯,所以有些醉意。不料略睡一睡,酒便醒了,不多時,醒將來要茶吃。家人忙取了一杯茶遞與白公,白公就坐起來,接茶吃了兩口。家人就將小姐詩箋與小帖子暗暗遞與白公。白公先將帖子一看,只見帖面寫著兩行小字道:   「長安險地,幸勿以詩酒賈禍。」   白公看畢,暗自點點頭。又將箋紙打開,見是代做的賞菊詩,因會過意來。將茶吃完了,隨即立起身,仍舊走到席上來。   蘇御史看見到:「白公醒了,妙,妙。」白公道:「小弟醉了,失陪。三兄詩俱完了麼?」楊御史道:「年兄推醉得好,還少十四杯酒,只待小弟詩成了,一杯也不饒。」吳翰林向白公道:「吾兄才極敏捷,既已酒醒,何不信筆一揮?不獨免罰,尚未知鹿死誰手。」白公笑道:「小弟詩到做了,只是楊年兄在此,若是獻醜,未免貽笑大方。」楊御史道:「白年兄不要譏誚小弟,年兄縱能敏捷,也未必神速如此,如果詩成,小弟願吃十杯。倘竟未做,豈不是取笑小弟?除十四杯外,還要另罰三杯。年兄若不吃,便從此絕交。」白公笑道:「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豈肯謊說?」即將詩稿拿出與三人看。蘇御史接在手中道:「年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吳翰林與楊御史都挨擠來看,只見上寫道:   紫白紅黃種色鮮,移來秋便有精神。   好從籬下尋高士,漫向簾前認美人。   處世靜疏多古意,傍人間冷似前身。   莫言門閉官衙冷,香滿床頭已浹旬。   三人看了俱大驚不已。蘇御史道:「白年兄今日大奇,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且字字清新俊逸,饒有別致,似不食煙火者,大與平日不同。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之擱筆矣。」白公道:「小弟一來恐拂了楊年兄之命,二來要奉楊年兄一杯,只得勉強應酬,有甚佳句。」楊御史道:「詩好不必說,只是小弟有些疑心。白年兄卻纔酒醒,又不曾動筆,如何就出之袖中,就寫也要寫一會。」   吳翰林將詩拿在手中,又細細看了兩遍,會過意了,認得是紅玉所作,不覺微微失笑。楊御史看見道:「吳老先生為何笑,其中必有緣故。不說明,小弟決不吃酒!」吳翰林只是笑不做聲。白公也笑道:「小弟為不做詩,罰了許多酒,今詩既做了,年兄自然要飲,有甚疑心處,難道是假的不成?」楊御史道:「吳老生生笑得古怪,畢竟有些緣故。」蘇御史因看著吳翰林道:「這一定是老先生見白年兄醉了代做的。」吳翰林道:「愧死,小弟如何做得出?」楊御史道:「若不是老先生代做,白年兄門下,又不見有館客,是誰做的?」吳翰林只不做聲,只是笑。白公笑道:「難道小弟便做不出,定要別人代筆?」楊御史道:「怎敢說年兄做不出,只是吳老先生笑得有因。你們親親相護,定是做成圈套,哄騙小弟吃酒。且先罰吳老先生三大杯,然後小弟再吃。」一面叫人篩了一大杯,送與吳翰林。吳翰林笑道:「不消罰小弟,小弟也不知是不是。據小弟想來,此詩也非做圈套騙老先生,乃是舍甥女猶恐父親醉了,故此代為捉刀耳。」   楊蘇二御史聽了,俱各大驚,因問白公道:「果是令媛佳作否?」白公道:「實是小女見小弟醉了,代做聊以塞責。」楊蘇二御史驚嘆道:「原來白年兄令愛有此美才!不獨閨閫所無,即天下堪稱詩人韻士,亦未有也。小弟空與白年兄做了半生同年,竟不知今媛能詩能字,如此可敬,可敬。」吳翰林道:「舍甥女不獨詩才俊美,且無書不讀,下筆成文,千言立就。」蘇御史道:「如此可謂女中之學士。」白公道:「衰暮獨夫,有女雖才,卻也無用。」   蘇御史道:「小弟記得令媛今年只好十六七歲。」白公道:「今年是一十六歲了。」楊御史道:「曾許字人否?」白公道:「一來為小弟暮年無子,二來因老妻去世太早,嬌養慣了,所以直至今日尚未許聘。」楊御史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任是平日嬌養,也不可愆他於歸之期。」吳翰林道:「也不是定要愆期,只是難尋佳婿。」楊御史道:「偌大長安,豈無一富貴之子擇嫁?小弟明日定要作伐。」   白公道:「閑話且不要說,請完了佳作。」蘇御史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完不得了,每人情願罰酒三杯何如?」楊御史道:「說得有理,小弟情願吃。」吳翰林詩雖將完,因見他二人受罰,也就不寫出來,同罰了三大杯。只因這一首詩使人敬愛,談笑歡飲,直至上燈纔散。正是:   白髮詩翁吟不就,紅顏閨女等閑題。   始知天地山川秀,偏是蛾眉領略齊。   三人散去,不知又做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老御史為兒謀婦   詩曰:   憑君傳語寄登徒,只合人間媚野狐。   若有佳人懷吉士,從無淑女愛愚夫。   甘心合處錦添錦,強得圓時觚不觚。   莫再鑿空旋妄想,任他才色兩相圖。   話說楊御史自從在白公衙裡賞菊飲酒,見了白小姐詩句,便思量要求與兒子為妻。原來楊御史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楊芳,年纔二十歲,人物雖不甚醜,只是文章學問難對人言。賴楊御史之力替他夤緣,到中了江南鄉試,因會試不中,就隨在任上讀書。楊御史雖懷此心,卻知道白公為人執拗,在女婿上留心選擇,輕易開口決不能成。再三思想,並無計策。   忽一日拜客回來,剛到衙門首,只見一青衣人,手捧著一封書,跪在路旁稟道:「浙江王爺有信,候問老爺。」楊御史看見便問:「是吏部王爺麼?」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爺。」楊御史隨叫長班接了書,吩咐來人伺候。遂下馬進到私衙內,一面脫去官服,一面就拆開書看。只見上面寫著:   年弟王國謨頓首拜:弟自讓部歸來,不獲與年臺聚首於京師者,春忽冬矣。年臺霜威嚴肅,百僚丕振,而清透人聞之,曷勝欣仰。茲者,同鄉友人廖德明,原係儒者,既精風鑑,復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頗重之。今挾策遊長安,敢獻之門下,以為蓍龜之一助。幸賜盼睞而吹噓焉,感不獨在廖生也。草草奉瀆不宣。   楊御史看完了書,知道是薦星相之士,撇不過同年的情面,只得吩咐長班道:「你去看王爺薦的那位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請他進來。」長班出去不多時,先拿名帖進來稟道:「廖相公請進來了。」須臾,只見一人從階下走上來。怎生模樣,但見:   頭戴方巾,身穿野服。頭戴方巾,強賴做斯文一脈。身穿野服,假裝出隱逸三分。髭鬚短而不長,有類蓬蓬亂草。眼睛大而欠秀,渾如落落彈丸。見了人前趨後拱,渾身都是廉恭。說話時左顧右盼,滿臉盡皆勢利。雖然以星客為名,倒全靠逢仰作主。   楊御史見了,即迎進廳來,見畢禮,分賓主坐下。廖德明先開口說道:「久仰台光,無緣進謁。今蒙王老先生介紹,得賜登龍,喜出望外。」楊御史道:「王年兄書中,甚推高明有道,今接芝字,果是不凡。」須臾茶罷,楊御史又問道:「兄抱此異術而來,京師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硜守,懶於干人。雖還有幾封薦書,晚生恐怕賢愚不等,為人所輕也,未必去了。今日謁過老先生,明日也只好還去見見敝鄉的陳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賢卿相罷了。」   楊御史聽見說要見白太常,便打動心事,因問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敞同年白太玄麼?」廖德明應道:「正是貴同年白老先生。」楊御史聽了,心中暗想道:「這段姻緣要在此人身上做得過脈。」因吩咐左右排飯,一面就邀廖德明往書房中坐住。廖德明道:「晚生初得識荊,尚未獻技,怎麼就好叨攪?」楊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學生也不輕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請教。」遂同到書房中坐了。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說道:「老先生請正尊容,待晚生觀一觀氣色何如?」楊御史道:「學生倒不消勞動,到是小兒有一八字求教求教罷。」廖德明道:「這個當得。」   楊御史隨叫左右取過文房四寶,寫了四柱,遞與廖德明。廖德明細細看了一遍道:「令公子先生,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崑山片玉,又兼計羅裁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說。目下二十歲,尚在酉限,雖得頭角崢嶸,猶不為奇。若到二十五歲,運行丙子南方,看鳳池獨步,翰院邀遊,方是他得意之時。只是妻宮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   楊御史笑道:「算得准,算得准。小兒今春自會試不曾中得,發憤在衙讀書。每每與他議親,決決不肯認真,直要等中了進士,方肯議親。我只道他痴心妄想,原來命中應該如此。」廖德明道:「富貴皆命裡帶來,豈人力所能強求?」又問道:「貴公子難道從未曾娶過?」楊御史道:「曾定過敝鄉劉都堂的孫女,不料未過門就死了,所以直跟著蹉跎至今。」廖德明道:「既然克過,這命纔准。只是後來這頭親事,須選個有福的夫人之命,方配得過。」   正說著,左右擺上酒來。楊御史進了坐,二人坐下。一邊飲酒,一邊廖德明又問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宅院來議親麼?」楊御史道:「連日來議親者頗多,說來皆是富貴嬌痴,多不中小兒之意。近聞得白年兄有一令媛,容貌與才華俱稱絕世。前日學生在白年兄衙中飲酒,酒後分韻做詩,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令媛就暗代他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輩同年中幾個老詩人俱動手不得。」   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華,可謂仕女班頭,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對好夫妻;況老先生與白公又係同年,正是門當戶對,何不倩媒一說?」楊御史道:「此雖美事,只是敞同年這老先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萬肯,你要求他,便推三阻四,偏有許多話說,所以學生不屑下氣,先去開口。這兩日聞知他擇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將小兒才學細細說與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後遣媒一說,便容易成了。」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見最高,只是晚生人微言輕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時,倘有機會,細細將令公子這等雄才大志說與他知。」楊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說出是學生之意。」廖德明笑道:「這個晚生曉得,這也不獨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這等一個佳婿與白公,還是他的便宜。」   二人說得大悅,又飲了數杯,方纔吃完飯,廖德明就告辭起身。楊御史道:「尊寓在何處?尚未曾回拜。」廖德明道:「小窩暫寄在浙直會館,怎敢重勞台駕。」說畢,送出廳來,到了門前,楊御史又囑咐道:「此事若成,決當重謝。」廖德明道:「不敢。」方纔別去。正是:   曲人到處皆奸巧,詭士從來只詐謀。   豈料天心原有定,空勞明月下金鉤。   楊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題。且說廖德明受了楊御史之託,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館中,宿了一夜,次早起身梳洗畢,收拾些乾飯吃了,依舊叫家人拏了王吏部的薦書,竟往白太常的私衙而來。   到了衙前,先將王吏部的書投進去,等了一會兒,方見一個長班出來相請。廖德明進到廳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纔出來相見。敘過了來意,吃了茶,白公便問道:「王年兄稱先生風鑑如神,但學生衰朽之夫,豈足以當大觀。」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譽,天下景仰,非晚生末學所能淺窺。倘不棄鄙陋,請正台顏,容晚生仰測一二。」   白公將椅子向上移了一移,轉過臉來道:「君子問災不問福,請先生勿隱。」廖德明定晴細細看了一晌,因說道:「觀公神凝形正,儼然有山岳之氣象。更兼雙眉分聳入鬢,兩眼炯炯如寒星,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處艱難最有膽量,遇患難極重義氣。最妙在準頭隆直,五岳朝歸,這富貴只怕今生享他不盡。只惜神太清了,神清則傷子嗣。說便是這等說,卻喜地閣豐厚,到底不是孤相,將來或是猶子,或是半子,當自有一番奇遇,轉高出尋常箕裘之外。」白公歎道:「學生子息上久已絕望,若得個半子相依,晚年之願足矣。若說眼前這些富貴,不瞞先生說,真不異浮雲敝屣。」廖德明道:「據老先生之高懷,雖不戀此,若據晚生相中看來,這富貴正無了期,子息上雖非親生,另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紅黑交侵,若不見喜,必有小災,卻不妨。老先生可牢記此言,到明日驗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教,敢不心佩。」正相畢,左右又喚了一道茶來。   吃了茶,白公又問道:「先生自浙江到京師,水陸三千餘里,閱人必多,當今少年才士,看得幾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來,若論平常科甲,處處皆有。倘要求曠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惟有楊御史令公子方纔當得起。」白公驚問道:「是那個楊御史,難道就是敝同年楊子獻麼?」廖德明道:「是江西諱廷詔的,到不知可是貴同年否?」白公道:「正是,他只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鄉榜。學生曾見過。其人也只尋常,就是硃卷,也不見怎麼高妙,為何先生獨取此子?」廖德明道:「若論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辨。若從他星命看來,文昌躔斗,當有蘇學士之才華,異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馬。不但星命註定,就是他已經鄉薦,今年二十歲,仍然終日潛修,尚未肯議婚,只這一段念頭也不可及。老先生不要等閑錯過。」白公道:「原來如此,學生到也不知。」   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廖德明就起身告辭。白公道:「本該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個敝相知見招,往李皇親府上去,已著人來催早去,故此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隨命家人封了一兩代儀,送與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拱受了,再三致謝出門,隨即將此話報與楊御史去了。不題。   且說白公自聽了廖德明一席話,心下就有幾分打動了,便要訪問楊公子消息,又不好對外人說。恰好吳翰林來訪他,白公就留在書房中小飲。二人飲到半酣,白公因問道:「楊子獻的乃郎你曾見過麼?」吳翰林道:「你為何問他?」白公道:「前日敝同年薦了一個相士來,我偶問及他京中誰家子弟多才而賢,他盛稱老楊的乃郎,以為後來第一才人,且以鼎甲相期。小弟因為紅玉親事,恐怕當面錯過,所以問他,不知他的文字何如?」吳翰林道:「他是詩二房盧知縣的門生。文字雖未曾見,人是見過的,卻也不曾留心。如今細細想起來,也不像個大才之人。就是老楊,從也不見狀誇,若果好時,他怎肯自己埋沒了?」   白公道:「我也是這等疑心。那相士又說他今年二十歲,尚未議婚,說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方肯洞房花燭。若果有此志,便後生可畏,定他不得了。」吳翰林道:「這也不難。到等小弟明日設一席,請他父子來一敘,再面觀其動靜,才不才便可知矣。」白公道:「此最有理。」二人商量已定,又吃了半日酒,方纔別去。   到次日,吳翰林就差長班下兩個請帖,去請楊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敘。這日楊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知道白公已有幾分心允,正要央人去說親,忽見吳翰林長班來請他父子吃酒,便大喜,暗想道:「若不是白家老兒聽了廖德明之言,老吳為何請我父子兩個?親事必有幾分妥帖。到只愁兒子無真實之才,恐怕一言兩語露出馬腳。欲待托故不去,又恐怕老白生疑。」卻又想道:「就去也不妨,他人物也還充得過。況他已是舉人,料不好席上考他。」就答應了都來。打發來人去了,就叫兒子楊芳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又吩咐道:「你到那裡須要謙遜,不可多言。倘若要你作文作詩,你只回說『父執在上,小姪焉敢放肆。』楊芳應諾。原來這楊芳生得人物倒也豐厚,只是秉性愚蠢,雖夤緣做了個舉人,若重新問他七個題目,只怕還有一半記不清白。   這日到了午後,吳翰林著人來邀,楊御史就領了楊芳,騎馬而來。此時白公已先在衙中多時了。左右報楊御史來了,吳翰林出來,迎接進廳。先是白公與楊御史相見,楊御史要讓白公,白公再三不肯,道:「小弟今日特來奉陪,又是舍親處,決無此理。」遜了一會,還是楊御史僭了。吳翰林也見過禮。就是楊芳與白公見禮,白公也還要遜讓楊芳,楊芳忙推讓道:「年伯在上,小姪焉敢放肆。」楊御史就用手扯過白公到左邊來,說道:「年兄這就不是了,子姪輩當教之以正。」白公不得已,只得僭了。相見畢,讓坐。楊御史在東邊第一座,白公是西邊第一座,楊芳轉在前面朝上而坐,吳翰林就并在白公一帶,略將椅子扯斜些相陪。   一面茶罷,一面楊御史就向吳翰林說道:「小弟屢屢欠情,今日為何反辱寵招?」吳翰林道:「自從令郎到京,從不曾申敬,今日治杯水酒,聊表微意,到不是為老先生。」楊御史道:「子姪輩怎敢當此盛意!今日小兒因貪讀書,再不肯來。小弟因說他,豈有承父執呼喚不來之理!況又有老年伯在此,領教得一日,勝似讀十年書,所以纔來了。」白公道:「令郎如此用功,難得難得!」楊御史道:「自小就是如此。他母親恐他費精神,常常勸戒,他也不聽,就是前秋僥倖了,人家要來與他結親,他決意都辭了。每日只守定幾本書,連見小弟也不丟書,小弟嘗常戒他道,書不是這等讀的,他總理會不來。」吳翰林道:「這等高才,又肯如此藏修,其志不小。老先生有此千里駒,弟輩亦增光多矣。」   閑話了一會兒,左右報酒席齊備,吳翰林就起身遞酒定席,大家仍照舊位坐了。吃了半日,白公與吳翰林留心看楊芳舉止動靜,欲要聽楊芳開口說話,但問他話,就是楊御史替他答應,一時看不出深淺。又吃了一會兒,吳翰林奉楊御史行令。楊御史謙遜了一會,方纔受了,因說道:「酒也多,只取紅罷,一紅一杯自飲。」吳翰林道:「太容易了,還要另請教嚴些。」白公道:「令既出了,如何又改,只是求添一底罷。」楊御史道:「這也使得。」因擲下,卻只得一個紅,止該一杯酒。左右斟上,楊御史吃乾道:「就該一個紅字罷,『霜葉紅於二月花』。」此時是十月初旬,正是白雲紅葉,故楊御史說此一句,蓋為時景而發。說完就將盆子遞與白公。   白公要遜楊芳,楊芳不肯,白公就擲了,卻是兩個紅。白公吃一杯,說道:「『萬綠叢中一點紅』。」蓋默喻紅玉之美。又吃一杯,說:「『紫道紅不以為褻服』。」又喻婚姻非等閑可求也。說完即送楊芳。   楊芳欲推辭,吳翰林笑說道:「難道叫主人替客?」楊芳推辭不過,只得受了,因說道:「父執之前,小姪告飲一杯,不敢放肆。」吳翰林道:「豈有此理,不必過謙。」白公道:「通家之飲,何必太拘。」楊御史料推辭不過,只得說:「恭敬不如從命罷。」   楊芳沒奈何,立起身來一擲,卻不湊巧,倒是三個紅。左右斟上一杯,楊芳吃了,說道:「『一色杏花紅十里』。」白公心下想道:「雖然不暗時景,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氣,倒也使得。」第二杯酒,楊芳酒便吃了,酒底卻費思量。假推未乾,捱了一會,忽想起來,說道:『御水流紅葉』。」楊御史聽了,自覺說得不雅,又不好說不好,又不好替說,只得微笑了一聲。白公也不做聲,轉疑是楊芳有意求親,故說此話,反不覺其窘而偶然撞著。到了第三杯,楊芳實是沒了酒底,只推辭吃不得,再三告免。吳翰林原自有心,那裡肯放,白公又在旁幫勸,楊芳推不過,只得拿起酒來,顛倒在《千家詩》上搜索。   楊御史初意,只道酒底紅字甚易,一兩個量他還說得來,不料擲了三個紅,見楊芳說不來著急,又不好替他說,要提醒他一個經書與唐詩中的,知他不曉得,只得在《千家詩》上想了一句,假做說閑話道:「如今朝廷多事,你我做侍臣的,日日隨朝,淡月疏星,良不容易。到不如那些罷歸林下的,甚是安閑。」此乃楊御史以淡月疏星提醒楊芳,口中雖然說著,卻以目視楊芳。白公與吳翰林一時解不出,因含糊答道:「正是如此。」   楊芳見父親以目視他,知是提醒,又聞淡月疏星、侍臣之言,一時想起,滿心歡喜。因將酒吃乾,說道:「一朵紅雲捧玉皇。」白公會過意來,轉贊一聲:「好。」楊芳見白公贊好,遂欣欣然將盆送與吳翰林。   吳翰林擲下個紅,也吃了一杯,說道:「『酒入四肢紅玉軟』。」令完了,吳翰林便斟一大杯送楊御史謝令。楊御史接了酒,一面飲,一面看著楊芳,說道:「詩詞一道,固是風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終舉業有妨,必功成名立,乃可述心寄興。似汝等小生後進,只宜專心經史,斷不可因看前輩名公淵博之妙,便思馳騖。此心一放,收斂便難。往往見了人家少年俊才,而不成器者,多生此病痛也,最宜戒之。」因回顧白公道:「年兄,你道小弟之言是否?」白公道:「年兄高論,自是少年龜鑑,然令郎天姿英邁,才學性成,又非年兄可限也。」   吳翰林見楊御史酒吃完了,就要送令與楊芳。楊御史見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要送令自是白年兄,然酒多了,且告少停。」白公亦立起身說道:「也罷,且從命散散,換過席再飲罷。」   吳翰林不好勉強,遂邀三人過廳東一所小園子裡來閑步。這軒子雖不甚大,然圖書四壁,花竹滿階,珠覺清幽,乃是吳翰林習靜之處。大家到了軒子中,四下裡觀看了一回。楊御史與白公就往階下僻靜處小便,惟吳翰林陪楊芳在軒子邊立著。   楊芳抬頭,忽見上面橫著一個扁額,題的是「弗告軒」三字。楊芳自恃認得這三個字,便只管注目而視。吳翰林見楊芳細看,便說道:「此三字乃是聘君吳與弼所書,點畫遒勁,可稱名筆。」楊芳要賣弄識字,便答道:「果是名筆,這軒字也還平常,這弗告二字寫得入神。」卻將告字讀了常音,不知弗告二字蓋取《詩經》上弗諼弗告之義,這告字當讀與谷字同音。吳翰林聽了,心下明白,便模糊應道:「正是。」有詩道得好:   利口善面,龍蛇莫辨。   只做一聲,醜態盡見。   正說完,楊御史與白公小便完走來,大家又說些閑話,吳翰林就復邀上席,又要行令。楊芳讓白公,白公又推楊芳,兩下都不肯行。楊御史也恐行令弄出醜來,便乘機說道:「年兄既不肯行,小兒焉有妄動之理,倒不如淡淡領一杯為妙,只是小弟不該獨僭。」白公道:「見教得是,但酒要吃得爽利。」楊御史道:「知己相對,安敢不醉?」吳翰林遂叫左右各奉大杯。四人一頭說,一頭吃,又吃了半日,大家都微有醉意。楊御史恐怕白公酒酣興起,要作詩賦,遂裝作大醉,同楊芳力辭,起身而別。正是:   客有兩雙手,主有四隻目。   掩雖掩得卻,看亦看得著。   楊御史父子別去不題。   卻說吳翰林復留白公重酌,就將楊芳錯念弗告之言說了一遍。白公道:「我見他說酒底艱難,已知其無實學,況他又是《詩經》弗告二字再讀差了,其不通可知,相士之不足憑如此。」吳翰林笑道:「你又來自愚了,相士之言未必非,老楊因甥女前日題詩,故特遣來作說客耳。」白公連連點頭道:「是是是,非今日一試,幾乎落他局中。」二人又說了一會兒,又飲了幾杯,方纔散席。正是:   他人固有心,予亦能忖度。   千機與萬關,一毫不差錯。   且說楊御史自從飲酒回來,只道兒子不曾露出破綻,心下暗喜道:「這親事大約可成,但只是央誰人為媒方好?」又想道:「此老倔強,若央了權貴去講,他又道我以勢壓他。莫若只央蘇方回去,彼此同年,又是相知,再沒得說了。」主意已定,正要去拜蘇方回,忽長班來稟道:「昨日都察院有傳單,今日公堂議事,此時該去了。」楊御史道:「我到忘了。」又想道:「蘇方回少不得也要來。」遂叫左右備馬,竟到都察院公堂來。   此時眾御史都已來了,蘇御史恰好也來了,大家見過。卻原來是朝廷要差一官往北番迎請上皇兼送寒衣,因吏部久不推上,故有旨著九卿科道會議薦舉。故都察院先命眾御史私議定了,然後好公議。眾御史議了一回,各有所私,不好出口,都上堂來打一恭道:「迎請上皇,要隻身虜廷,不辱君命,必須才能智略,膽氣骨力兼全之人,方纔去得,一時恐難亂舉。容各職回去,思想一人報堂,以憑堂翁大人裁定。」堂上應了,大家遂一哄散去。正是:   公事當庭議,如何歸去思。   大都臣子意,十九為存私。   眾御史散了,楊御史連忙策馬趕上蘇御史,說道:「小弟正有一事相求,要到尊寓。」蘇御史道:「年兄有何事,何不就此見教?」楊御史道:「別的事路上好講,此事必須要到尊寓說,方纔是禮。」二人一面說,一面並馬而來。不多時,到了蘇御史私衙,二人下馬,同進廳來坐下。   蘇御史問道:「年兄有何見教?」楊御史道:「別無他事,只因小兒親事,要求年兄作伐。」蘇御史道:「令郎去秋已魁鄉榜,為何尚未畢婚?」楊御史道:「小兒今年是二十歲,前年僥倖,敝鄉曾有人議親,只因他立志要求一個賢才之女,所以直遲至今。前日同年兄在白太玄家飲酒,見他令媛能代父吟詩,則賢而有才可知。小弟歸家與小兒說知,小兒大有懷求淑女之意。小弟想,白年兄性氣高傲,若央別人去說,恐言語不投,不能成事。同年中惟年兄與彼相契,小弟又叨在愛下,故敢斗膽相求,不知年兄肯周旋否?」蘇御史道:「此乃婚姻美事,小弟自當贊襄。但只是白年兄性情耿直,年兄所知。他若肯時,不論何人,千肯萬肯;他若不肯,任是知己也難撮合。但年兄之事,在令郎少年高才,自是彼所深慕,必無不允之理。今日遲了不恭,明早小弟即去,道達年兄之命,看他從違,再來奉覆。」楊御史打一恭道:「多感多感!」說罷了,就起身別去。只因這一說,有分教──塞北馳孤飛之客,江南走失旅之人。正是:   意有所圖,千方百計。   成敗在天,人謀何濟。   蘇御史去說,不知允與不允,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白太常難途托嬌女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蘇洪大節因為使,嬰杵高名在立孤。   仗義終須收義報,弄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從來不可誣。   話說蘇御史因楊御史託他向白太常求親,心下也忖知有萬分難成,卻不好徑自回覆。到次日只得來見白太常。此時白太常睡尚未起,叫人請蘇御史書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來相見。因問道:「年兄為何出門恁早?」蘇御史道:「受人之託,又有求於人,安得不早。」白太常又問道:「年兄受何人之託,又求於何人?」蘇御史道:「小弟受了楊子獻之託,要求於年兄。」   白公見說話有因,已知來意,便先說道:「楊子獻既託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親事,餘者再無不領命之理。」蘇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為此事,昨日老楊同在公堂議事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說道,前日見令媛佳章,知賢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絲蘿附喬,故以斧柯託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當年兄之意,無奈他再三懇求,不好率意回他,只得來告年兄知之,允與不允一聽年兄主成,小弟也不好勸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幾乎被他愚了。」蘇御史道:「卻是為何?」白公遂將相士廖德明之言,與吳翰林請酒,及錯讀弗告匾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與舍親細心,豈不落彼局中乎?」蘇御史道:「他乃郎公之事,小弟盡知,他是詩二房金谿知縣陸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劉按台,要參陸知縣,卻得老楊之力,為他周旋,故此陸知縣即以此相報。前日老楊尚要為陸知縣謀行取,卻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來,他乃郎無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媛?」白公道:「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回覆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蘇御史道:「小弟知道。」說罷就要起身,白公那裡肯放,只留下小酌數杯,吃了早膳,方纔放去。正是:   道義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當見諒,何必強相求。   卻說蘇御史別了白公,也不回衙,就往到楊御史家來。楊御史接著道:「重勞年兄,何以圖報?」蘇御史道:「勞而無功,望年兄勿罪。」楊御史道:「難道白年兄不允?」蘇御史道:「今日小弟往見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達上。他說道本當從命,一者令郎高才,柔弱小娃豈堪作配。二者白年兄無子,父女相依久矣,況貴省懸遠,亦難輕別。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從教。」楊御史道:「這些話俱是飾詞,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窮官,門戶不當對耳。既不肯便罷了,小兒雖庸才,未必便至無媳。他令愛十六歲,也不小了,江西雖遠,難道終身留在家裡不成!且看他嫁何等人家,甚麼才子。」   蘇御史道:「年兄不必動氣,白年兄愛女之心,一時固執,又兼小弟不善詞令,等他開悟,或者有時回思轉念,亦未可知。年兄既為令郎選求賢助,不妨緩緩再煩媒灼。」楊御史道:「年兄之言不聽,再有何人可往?也罷,小弟求他既已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到來求小弟,也未可知,只是重勞年兄為不當耳。」蘇御史見楊御史發急,因言道:「小弟竭力撮合,爭奈此老執拗,叫小弟也無法,小弟且告別,容有機會,再當勸成。」楊御史道:「重勞重勞,多感多感。」說罷,蘇御史遂別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於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時懷恨恨無休。   卻說楊御史送了蘇御史出門,自家回進內廳坐下,越想越惱:「這老兒這等可惡,你既不肯,為何前日又叫老吳治酒,請我父子,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況他往往恃有才情,將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與他計較。就是前日賞菊,做詩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氣質,我也忍了他的。就是這頭親事,我來求你,也不辱沒了你,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尋一事處他一處,方纔出我之氣。」又想了一會道:「有計在此,前日我說皇上要差人迎請上皇,便是難事,他卻笑我無丈夫氣。昨日朝廷著我各衙門中會議,要各人薦舉,我正無人可薦,何不就將他薦了上去。等他這有丈夫氣的且往虜廷去走一遭。況他又無妻妾,看他將此弱女,託與何人。只恐到那時節,求我做親,也是遲了。」算計已定,便寫一摺說:「太常正卿白玄,老成歷達,大有才氣。若充迎請上皇之使,定當不辱君命。伏乞奏請定奪。」暗暗的送上堂來。都察院正苦無人,得了此揭,即知會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薦了都給事中李實,大家隨將二人名字薦上。   到次日旨意下:將二人俱加部堂職銜,充正副使,候問上皇兼講和好,限五日即行。俟歸,另行陞賞。旨意一下,早有人報到白太常私衙來。白太常聞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這是誰人陷我?」又想道:「再無他人,定是楊廷詔這老賊,因親事不遂,故與我作對頭耳。雖然他懷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困身虜廷,為臣子的去候問一番,或乘此講和,迎請還朝,則我重出來做官一場,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虜情難測,歸來遲速不可知,家中只是紅玉一個弱女,如何可以獨居。況楊家老賊,既已與我為難,我去之後,必然另生風波,防範不謹,必遭他毒手。」正躊躇間,忽報蘇御史來拜。   白公忙出來相見。蘇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說道:「老楊竟不成人,為前日婚事不成,竟瞞著我將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曉得。小弟隨即尋他去講,他只躲了不見。小弟沒法,方纔約了。只得幾個同寅去見王相公,備說他求親年兄不允,故起此釁的緣故。王相公聽了,也覺不平,他說道:『只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紙病揭,待敝衙門再公舉一人,方好於中宛轉。』故此小弟來見年兄,當速圖之,不可緩了。」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雖是老楊陷我,然聖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為臣子者豈可推託。若以病辭,不獨得罪名教也,亦為老楊所笑也。」蘇御史道:「年兄之論固正,但只是年兄遲暮之年,當此嚴冷之際,塞外馳驅,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窮虜,何況微臣,敢惜勞苦。」蘇御史道:「年兄忠義之心可感鬼神矣。慘然歎息,不獨老楊禽獸作千古罪人,即弟輩亦以小人之志推測君子,亦應抱愧,然良友犯難遠行,而弟輩惓惓之心,終不能釋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慘然道:「年兄骨肉之愛,弟非草木,豈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生平所學所事,敢不以孤忠自矢。若當顛沛,只以死生恩怨為心,則與老楊何異。」蘇御史道:「年兄高懷烈志,弟輩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當乘危而安。但弟輩局量褊淺,不能與此等小人為伍。況長安險地,年兄行後,小弟決要討一差離此矣。」白公道:「討得一差,便強如在此。」說罷,就要邀蘇御史書房去坐,蘇御史不肯道:「此何時,尚可閒坐耶。」遂起身辭出。正是:   愛飲只宜為酒客,喜吟盡道是詩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艱難一老臣。   白公送了蘇御史出門,即進內衙,將前事與紅玉小姐說知。小姐聽罷,嚇得面如土色,不覺扑簌簌淚如雨下,連連頓足說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兒害了爹爹。兒聞塞外沙漠之地,寒冷異常。況當此隆冬,霜雪載道,雖壯年之人,亦難輕往,何況爹爹偌大年紀,如何去得,這明明是楊家老畜牲,因孩兒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將此事細細奏知,就告病棄官,或者聖朝憐念,也未可知。」白公道:「方纔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我在閣中申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思此事,關我一生名節,我若告病,那知道的,說是楊廷詔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臨難退縮了。我想為了王振弄權,挂冠林下,誰不欽敬,故當今令我復起。今日即來做官,當此國步艱難,出使之命,若再四推卻,便是虎頭蛇尾,兩截人了,豈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淚道:「爹爹所言,俱是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但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難堪。且聞也先狼子野心,倚強恃暴,素輕中國,上皇且不知生死,況一介臣乎。爹爹身入虎穴,豈無不測之憂。」白公道:「也先雖是外國,尚知禮義。近聞我中國有王,每每有悔禍之心。況上皇在彼,屢現靈異,不能加害。昨日北使來要講和,似是真情。我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禮,決不至於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後,汝一孤弱之女,豈可獨處於此。況楊家老賊,其心不死,必來羅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   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鎖在此,彼雖奸狡,亦無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豈可以平常意度。若居於此,縱然無事,未免亂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又慮路遠,一時去不及,或者暫寄居山東盧姑娘處,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與寄居固好,但二處皆道路遙遠,非一僦可到。楊賊為人奸險,探知孩兒南回,無非婢僕相隨,或於途中生變,反不為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遠,那得消息,叫孩兒如何放心。依孩兒想起來,莫若將此宅仍舊封鎖,只說家眷在內,卻將孩兒寄居母舅處住,如此可保無憂,且可時常打聽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發人去接吳翰林來商議,恰好吳翰林聞知此信,特來探望。白公就叫邀入內衙相見,叫紅玉小姐過來見了。吳翰林道:「我這兩日給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纔中書科會寫敕書,我纔曉得。到把我吃了一驚,有這樣事,老楊何一險至此。」   白公道:「總是向日賞菊一首詩引起的禍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緊,方纔與小女商議,只是他一幼女,無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吳翰林道:「弟所慮者,只怕邊塞風霜,憚於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為慮,此正吾輩一生名節攸關。至於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擔當。」   白公聞言大喜道:「適纔與小女商議,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因老楊奸惡異常,弟行之後,必要別生事端。弟欲托於姻兄,恐怕連累,不敢啟齒,既姻兄有此高誼,弟可安心而往矣。」吳翰林道:「老楊雖奸惡,一大臣之女,況有小弟在此,安敢無禮。」小姐道:「既蒙舅舅應諾看顧,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須打點。」白公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點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軀即此,便是二寸舌現在口中。他欽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行就明日,更有何事打點。你且去看酒來,我與你母舅痛飲幾杯,以作別耳。」   小姐聞命,慌忙去叫侍女,備了些酒餚擺上來。與白公同吳翰林對飲。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邊。白公吃了數杯,不覺長喚一聲,說道:「我想從來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與吾兄小女猶然對飲,明日就是匹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細思之,總是小人作祟耳。」吳翰林道:「小人雖然播弄君子,而天道從來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勞節義,當由此一顯,未必非盤根錯節之見利器也。」   白公道:「吾兄之言,自是吾志。但恨衰邁之年,子嗣全無,止一弱女,又要飄流。今日雖有吾兄可托,而玉鏡未歸,當此之際,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矣。」小姐坐在旁邊,淚眼不止,聽了父親之言,更覺傷情,說道:「爹爹也只為著是孩兒惹下此禍,今到此際,猶掛念孩兒,攪亂心曲,是孩兒之罪,上通於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釋爹爹內顧之憂。但恐孩兒一死,爹爹愈加傷心。又恐有日歸來,無人侍奉,益動暮年之感。叫孩兒千思萬想,寸心如裂。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盡心王事早早還鄉,萬勿以孩兒為念。況孩兒年紀尚幼,婚姻未至愆期,何須著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兒,叫孩兒置身何地。」白公一邊說話,一邊吃酒,此時已是半酣,心雖激烈,然見小姐說到傷心之處,也不覺落下幾點淚來,說:「漢朝蘇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鬢髮盡白,方得歸來。宋朝富弼與契丹講和,往還數次,得了家書不聞,恐亂人意。這都是前賢所為。你為父的雖不才,也讀了一生古人的書,做了半世朝廷的官,今日奉命而往,豈盡不知前賢,而作此兒女態乎。只是你爹爹這番出仕,原為選婿而來,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況你自十一歲上,你母親亡後,那一時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棄你遠行,心雖鐵石,豈不悲乎。雖然如此,也只好此時此際,到明日出門之後,致身朝廷,自然將此等念頭放下了。」   吳翰林道:「父女遠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況吾兄素負丈夫之骨,甥女是識字閨英,若作楚囚之態,楊賊聞之,未免取笑。姊丈既以甥女見托,甥女即我女也,定當擇一佳婿報命。」白公聞言,連忙拭淚,改容說道:「吾兄之言,開吾茅塞。若肯為小女擇一佳婿,則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紅玉小姐說道:「你明日到你舅舅家中,不必說是舅甥,只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小姐再要開口,恐怕打動父親悲傷,只得硬著心腸答道:「謹尊爹爹嚴命。」大家又吃了一會,不覺天晚,掌上燈來,又飲了一回,吳翰林方起身別去。正是:   江川衫袖千秋濕,易水衣冠萬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纔起身,只見長班來報道:「吏部張爺來拜。」白公看名帖,卻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志仁,白公心下想一想道:「此人與楊御史同鄉,想必又為他來。」隨即出來相見,敘了禮讓生,左右獻茶。張吏部先開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榮升遠行,都出自兩衙門薦主,並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學生衰朽之夫,無才無識,久當病請,昨忽蒙欽命,不知是何人推轂,以誤朝廷。」張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誰?」白公道:「學生不知。」張吏部道:「不是別人,就是貴同年楊子獻之所為。」   白公道:「原來就是楊年兄。學生無才,楊年兄所知,為何有此美意。在學生固叨楊年兄之惠,只恐此行無濟於事,反辱楊年兄之薦耳。」張吏部道:「連學生也不知道,因聖旨要擬部行,是敞衙門之事,楊老先生見教,細細說起,學生方知,今日特來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還是願去,還是不願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學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東西南北,惟命是從,怎麼說得個願去不願去。」張吏部道:「學生素仰清德,此來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當以實心見教,不必諱言。」白公道:「學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隱情。且請教老先生,願去是怎麼,不願去是怎麼說?」張吏部道:「願去是別無他說,明日頂了書敕便行。若不願去時,學生就是對老先生實說了。此事原是楊老先生,為求令愛姻事不成,起的釁端。俗云解鈴還是繫鈴人,莫若待學生作伐,老先生曲從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薦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況且這段姻事,兩同年正是門當戶對,未為不可。老先生還當細細主裁。」   白公笑道:「學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張吏部道:「楊老先生他官雖臺中,卻與石都督最厚,又與國戚汪全交好,內中線索甚靈。就是陳王兩相公,凡他之言無有不納。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就是此段姻事,他來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見拒。」白公道:「若論處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學生素性疏懶,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與權貴結納。就是今日之行,雖出楊年兄之意,然畢竟是朝廷之命。學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命而行。楊年兄之薦為公乎為私?學生所不問也。至於姻事,學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張吏部道:「老先生雖然無心做官,卻也須避禍。是一行無論虜情狡猾,未必便帖然講和。即使和議可成,而上皇迎請回來好,還是不迎請回來好?為功為罪,都出廷臣之口。況老先生行後,令愛一弱女守此處,虎視眈眈,能保無他變乎?」   白公聽了,勃然變色,說道:「古人有言──敵國未滅,何以為家!且死生禍福,天所定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虜廷,此七尺之軀已置之度外,何況功罪,何況弱女,學生頭可斷,斷不受人脅制。」張吏部道:「學生原是為好而來,不知老先生執意如此,到是學生得罪了。」遂起身辭去,白公送出大門。正是:   勢傾如壓卵,利誘似吞醇。   除卻英雄骨,誰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張吏部出門,心下愈覺不快。道:「楊家老賊明明做了手腳,又叫人來賣弄,又要迫脅親事,這等可惡。只是我如今與他理論,人都道我是畏懼北行,借此生釁。且等我去了回來,再議未遲,但紅玉之事,萬不宜遲。」即寫一札,先送與吳翰林,約他在家等候,隨與小姐說道:「楊賊奸惡異常,須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門了,你且快快收拾些衣物,今日就送與到舅舅家去了。」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轎,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吳翰林寓所來。   此時吳翰林已有人伺候,接進後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吳翰林四拜,隨即自與吳翰林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託,俱在於此。」吳翰林道:「姊丈儘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淚低頭,一聲也說不出。吳翰林還要留白公飲酒,白公說道:「小弟到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對小姐說道:「你父親與你此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說罷就要出來,小姐扯住白公拜了四拜,忍不住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白公亦潛然淚下。吳翰林連忙止住。父女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吞聲而別,兩相悲傷而已。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白公送了小姐回來,雖然傷心,卻覺得身無罣礙,轉獨吃了一醉。睡到次日早起,到部中領了敕書。回來將衙內一應盡行封鎖,分付家人看守,只說小姐在內。自家只帶了兩個能幹家人,并鋪陳行李,竟辭了朝廷,移出城外,館驛中住下,候正使李實同行。   原來白公是九卿,原該充正使,李實是給事,原該充副使,因昨日白公唐突了張吏部,故張吏部到將李實加了禮部侍郎之銜,充作正使,白公止加得工部侍郎之銜,作了副使。這也不在白公心上。此時衙門常規,也有公餞的,也有私餞的。大家混亂了兩日,白公竟同李實北往而去。不題。   卻說楊御史初意,也只要白公慌了,求他挽回,便好促成親事。不料白公傲氣,竟挺身出使,姻事必不肯從。到也無法,卻又思量了:親事不成,明日白老回來,空作這場惡,如何相見。俗說一不做二不休,莫若乘他不在家,弄一手腳,把這親事好歹做成了。到他回來,那時已是親家,縱然惱怒,也不妨了,是便是,卻如何下手。又想想,道:「有計在此,前日張吏部蘇御史二人,都曾去為媒,他雖然不允,如今央他二人,只說是親口許的,再叫楊芳拜在汪全門下,求他內裡賜一吉期,竟自成親。白老不在家,誰好管他閑事?」算計已定,便暗暗先與張吏部說知。張吏部與楊御史志同道合,一說便知。到轉央張吏部與蘇御史說。蘇御史聞知,也不推辭,也不答應,含糊承應。恰好湖廣巡按有缺,他便暗暗央人與堂翁說知,討了此差,即慌忙收拾起身。   吳翰林聞知,即備酒趕出城外來餞行。因問道:「蘇老先生為何忽有此命,又行得如此之速?」蘇御史嘆口氣,說道:「對別人小弟也不好說,吳老先生不是外人,便說也不妨。」就將楊御史要他與張吏部二人做硬媒,又要叫兒子拜汪全求內助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吳先生你道此事行得否,白年兄又去了,誰好與他出頭作對。小弟故急急討得此差,只是避了他罷。」   吳翰林道:「原來為此。」此時送行人多,蘇御史吃不上三五杯,便起身去了。吳翰林回來因想道:「楊家這老賊,如此妄行!他內裡有助,倘或弄出一道旨意來追求,將來甥女現在我家,就不怕他,也要與他分辨。況太玄臨行,再三托我,萬一失手,悔之晚矣。到是老蘇脫身之計甚高。我明日莫要也給一假,趁他未動手,先去為妙。」算計定了,次日即給一假。   原來這翰林院本是清閑,此時又不經講,給假甚是容易。吳翰林既給了假,又討了一張勘合,發些人夫,擇一吉日,打發家眷出城。原來吳翰林只帶得一個妾在,連白小姐共三人。妾便當了夫人,白小姐便認作親女,其餘姬僕不過十數餘人,趕早出城,無人知覺。正是:   觸鋒北陷虜廷去,避禍南遊故里來。   誰為朝廷驅正士,奸人之惡甚於豺。   吳翰林不知回去,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吳翰林花下遇才人   詩曰:   高才果得似黃金,買賣何愁沒去尋。   雷煥精神困寶劍,子期氣味在瑤琴。   夫妻不少關雎韻,朋友應多伐木音。   雖說相逢盡相遇,遇而不遇最傷心。   話說吳翰林因楊御史作惡,只得給了假,暗帶白小姐出京回家,脫離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日回到金陵家裡。原來吳翰林也有一女,叫做無豔,年十七,長紅玉一年,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雖是官家小姐,人物卻也中中。他與紅玉原是姑表姊妹,吳翰林因受了白公之託,怕楊御史跟尋,就將紅玉改名無嬌,竟與無豔做嫡親姊妹稱呼。又吩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許題起。   吳翰林到得家已是殘冬。拜拜客,吃得幾席酒,轉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著為無嬌覓一佳婿,四下訪問,再無一人當意。忽一日,合城紳宦有公酒在靈谷寺看梅。原來這靈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勝景。近寺數里皆有梅花,或紅或白,一路冷香撲鼻。寺中幾株綠萼,更是茂盛。到春初開時,詩人遊客無數。   這一日,吳翰林也隨眾同來。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陶士敏梅花詩二首,單道梅花之妙,詩曰:   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瀟瀟竹,春抱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其二:   淺淺霜華濕粉痕,誰施繡帳護香溫。   詩隨十里尋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飛去只憂雲作伴,鎖來肯信玉為魂。   一尊欲訪羅浮客,葉落空山正掩門。   吳翰林同眾鄉宦吃酒,賞了半日。得到酒酣換席,大家起身,各處戲耍。吳翰林在兩壁上,看那些題詠,也有先輩鉅公,也有當時名士。也有古詩,也有詞賦。細細看來,大都泛泛,並無出類之才。忽轉過一個亭子,只見粉壁上一首詩寫得龍蛇飛舞。吳翰林近前一看,上寫:   靜骨幽心古淡姿,離離畫出一庭詩。   有香贈我魂銷矣,無句酬他酒謝之。   雪壓倒疑過夢處,月昏摹擬嫁林時。   于茲相見閨人品,妾視桃花婢柳枝。   下寫金陵蘇友白題。   吳翰林吟詠數通,連贊:「好詩好詩!清新俊逸,有鮑關府庾參軍之風流。」又見墨跡未乾,心下想道:「此必當今少年名士,決非庸腐之徒。」遂將蘇友白名字記了。正徘徊間,忽寺僧送上茶來。吳翰林因指著問道:「你可知這一首詩是甚麼人題的?」寺僧答道:「適纔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飲酒,想必就是他們寫的。」吳翰林道:「他們如今到那裡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爺有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觀音院去隨喜了。」吳翰林道:「如今可還在觀音院麼?」寺僧道:「不知在那裡不在。」吳翰林道:「你去一看,若是在,你可與我請那一位題詩的蘇相公說,我要會他一會。」   寺僧領命,去不多時,忙來回覆道:「那一班相公方纔去了,要著人趕還趕得上。」吳翰林聽見去了,心下悵然道,此生才雖美,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見一見到也妙。既去了,叫人趕轉便非體矣,不必趕了。此時日已平西,眾鄉宦又將坐席,大家又吃了一會,就散席各自回家。   吳翰林坐在轎上,叫人將轎簾捲起,一路便好看梅。看不得一二里,只見路旁幾株大梅樹下,鋪著紅氈毯子,排著酒盒,坐著一班少年,在那裡看花作樂。吳翰林心下疑有蘇友白在內,叫他轎子歇下,假作看花,偷看只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雖年紀俱在二三十之間,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平平。內中惟有一生,倆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韻比明珠。山川秀氣,直萃其躬。錦繡文心,有如其面。宛衛玠之清臞,儼潘安之妙麗。並無紈褲行藏,自是風流人物。   吳翰林看在眼裡,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蘇友白,則內外兼美,誠佳婿也。」因悄悄吩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訪那一起飲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蘇相公。」   家人領命,漫漫沿將過去,那問挑酒盒的人,問得明白,即回覆道:「那一位穿素衣戴儒巾的,便是蘇相公。」吳翰林聞言,心中暗喜道:「好一個人物,若得此生為無嬌之婚,不負太玄所託矣。」又吩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蘇相公回去時,你便跟他去,訪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處,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無妻子,必要問個的確來回我。」家人應諾。吳翰林叫起轎,依舊一路看花回去。到次日,家人來回覆道:「小人昨日跟了蘇相公回去,住在烏衣巷口。小人細細訪問,蘇相公是府學生員,父母俱已亡過,家下貧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沒甚麼親戚。」   吳翰林聽了,心下愈加歡喜,暗想道:「此生即處貧寒,又無妻室,這段姻婚垂手成矣。況他又無父母,即贅子太玄,亦無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詩才固美,但不知舉業何如。若只曉得吟詩吃酒,而于舉業生疏,後來不能上進,漸漸流入山人詞客,便非金璧矣。」因又吩咐家人道:「你還與我到府學中去,查訪這蘇相公平素有才名沒才名,還是考得高低。」家人訪了半日,又來回道:「這蘇相公是十七歲上進學的,進學後歿了娘,整整丁了三年憂,舊年十九歲纔服滿。舊年冬底,李學院大人歲考,纔是第一次,案上未發出,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歲了,說才名是有的。」吳翰林道:「此時文宗的案也皆發了。」家人道:「學裡齋夫說,發案就在三五日內。」吳翰林道:「你再去打聽,一出案即查他等第來報我。」   過了十數日,吳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見家人在學中討了全案來。吳翰林打開一看,蘇友白恰恰是府學第一名。喜得個吳翰林滿心快暢,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這段姻緣,卻在此處。」隨即叫人喚了一個的當做媒的張媒婆來,吩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喚無嬌,今年十七歲,要你去說一頭親事。」張媒婆道:「不知老爺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爺家去說親?」吳翰林道:「不是甚麼老爺家,卻是府學中一位相公,他姓蘇,住在烏衣巷內,是新考案首的。」張媒婆道:「聞得前日張尚書家來求親,老爺不准。」吳翰林道:「我不慕富貴,只擇佳婿。這蘇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轉要與他做親。」張媒婆道:「老爺裁鑒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說便成,只是媒婆還要進去,見見夫人。」吳翰林道:「只也使得。」就叫一個小童領了進內廳來。   原來吳夫人因無嬌小姐日夕思想父親,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後園散悶,卻不在房裡。小童忙問丫環。侍女道:「夫人同小姐在後園樓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張媒婆同到後園樓上來。果見夫人同無嬌小姐在那裡,憑著樓窗看碧桃花哩。   張媒婆連忙替夫人小姐見個禮。夫人便問道:「你是那家來的?」張媒婆道:「媒婆不是別家來的,就是老爺叫來,要與小姐說親。」夫人道:「原來是老爺喚來的,正是昨日老爺對我說,有位蘇相公才貌兼全,後來必定發達,你替小姐說成這頭親事,自重重謝你。」張媒婆道:「老爺夫人吩咐,敢不用心。」一邊說,就將小姐細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雖妖冶,終含草木名,   何如閨堥q,絕色自天生。   張媒婆見小姐美麗異常,因問道:「可就是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張媒婆笑道:「不是媒婆誇口,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見了多少,從不曾見有這般標緻的小姐。不知這蘇相公是那裡造化。」夫人道:「城中宦家那個不來求過,老爺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見蘇相公才貌兼全,所以到要扳他做親。這也是姻緣分定,只要你用心說成。」張媒婆笑道:「夫人老爺這等人家,小姐這等美貌,他一個秀才,有甚不成,連媒婆也是造化,老婦人就去。」夫人就叫侍女拏了些點心來與張媒婆吃。張媒婆吃了,辭了夫人小姐,下樓來,依舊要往前邊去。小童道:「前邊遠,後門去罷。」張媒婆道:「不管前後,只揀路近些的走罷。」小童就領了他轉過牆來,竟出花園後門。   原來這花園與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喬太疏,城外又有許多青山環繞,甚是幽靜。故吳翰林蓋這一個樓,時常在此玩賞。張媒婆出得後門,回頭一望,只見夫人小姐尚在樓上,遠遠望見,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中暗羨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蘇秀才如何。」因轉出大街,竟往烏衣巷來,尋到蘇友白家,恰好蘇友白送出客來。   原來這蘇友白,表字蓮仙,原係眉山蘇子瞻之後,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難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蘇友白十三歲上,父親蘇浩就亡過了。多虧母親陳氏賢能有志,苦心教友白讀書,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風流,又且穎悟過人,以此十七歲就進了學,不幸一進學,母親就亡過了,友白煢煢一身,別無所倚。雖御史蘇潤就是他親叔,卻又寄藉河南,音信稀疏,此時彼此但不知道,家中漸漸清乏。喜得蘇友白生得豪爽,只以讀書做文為事,貧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材,只因慕李太白風流才品,遂改名友白,又取青蓮謫仙之意,表字蓮仙。他閒時也就學做些詩詞,同輩朋友都嘖嘖稱羨。   這一年服滿,恰值宗師歲考,不想就攷了個案首。人都來賀喜。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進內。張媒婆見他少年標緻,人物風流,料是蘇友白,連忙趕進門前道:「蘇相公卻好在家,我來得湊巧。」蘇友白回頭看時,卻是一個老婦人,因問道:「你是何人?」張媒婆笑嬉嬉說道:「我是來報喜的。」蘇友白道:「小考何喜,媽媽又來報喜。」張媒婆笑道:「蘇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報了。老身來報的,卻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蘇友白笑道:「原來如此,請裡面坐了好講。」張媒婆隨蘇友白進到中堂,坐下吃了茶,蘇友白便問道:「我窮秀才,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張媒婆道:「這等青年獨居,我送一位又富貴又標緻的小姐與相公做夫人,你可道是天大的喜事麼。」蘇友白笑道:「據媽媽說來,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張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謝我,包管是真。」蘇友白道:「你且說是那家小姐,卻生得如何?」張媒婆道:「不是甚過時的鄉宦,卻是現任在朝,近時暫給假回來的吳翰林家,他的富貴,是蘇相公曉得的,不消老身細說。若說他這位小姐,名喚無嬌,年纔十七歲,真正生得天上有地下無,就畫也畫不出他的標緻,蘇相公若見了,只怕要風魔哩。」   蘇友白道:「里之行翰林小姐,貌又美,怕沒有一般紳耆人家結親,卻轉來扳我一個窮秀才,其中必有緣故,只怕這小姐未必甚美。」張媒婆道:「蘇相公原來不知道,這吳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鄉宦,那家不來求他,他都不允,說是這些富貴人家子姪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那裡看見了蘇相公的詩,他道是奇才,十分歡喜,故反要來相扳。這乃是相公前生裡帶來的福蔭,也是造化,怎麼到疑心小姐不美,卻也好笑,若論城中鄉宦,要像吳翰林的還有,若要如小姐這般標緻,莫說城中,就是天下也不多這等全美的,蘇相公不要錯了主意,我張媒婆是從來不說慌的,相公只管去訪問。」蘇友白笑道:「媽媽說來,竟是中聽,只是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彀見得一面,我方纔放心。」張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從不曾這等,鄉宦人家小姐,如何肯與人見。」蘇友白道:「我不能見,只煩媽媽回覆他罷。」張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從不見這等好笑的事,那吳老爺有這等一位美麗小姐,憑他甚麼富貴人家不嫁,偏偏的要與蘇相公做親。」又對友白道:「你從天弔下這件喜事,卻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   蘇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一生大事,為人所愚,是以不敢輕信。媽媽若果有好意,怎生設法,使我一窺。倘如媽媽所說,莫說重謝,便生死不敢忘也。」張媒婆想了一想說道:「蘇相公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條路與你見見,你只道我喚騙你,也罷,我一發周全了你罷。」蘇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不淺。」張媒婆道:「吳老爺有一所後花園,直接著東城灣裡,園中有一高樓,帖著圍牆,看那城內城外的景致,若往城灣裡走過,卻明明看見樓上。目今園內碧桃正開得盛,夫人與小姐時常在樓上賞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樓下往來,或者該是天緣,得見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說不得,若傳與吳老爺知道,老身卻經當不起。」   蘇友白道:「蒙媽媽美情,小生怎忘言,既是這等,媽媽且不要回覆吳老先生,稍緩一二日再來領信,如何?」張媒婆道:「這個使得,相公如今便有這等做作,只怕偷看見了,那時來求老身,老身也要做作起來,相公卻不要怪我。」蘇友白道:「但願如此,便是萬幸了。」張媒婆道:「蘇相公上心,老身且去,隔二三日再來討信。」蘇友白道:「正是,正是。」張媒婆起身去了。不題。   卻說蘇友白聽了張媒婆的說話,心中也有幾分動火。到次日,便瞞了人,連小廝也不帶,獨自一個,悄悄走到吳翰林後花園邊來窺探。果然有一座高樓,紗窗掩映,珠簾半垂,不期來得太早了,悄無人聲,立了一歇,恐不穩便,只得又走回來。捱了一會,吃過午飯,心下記罣,仍又走來。遭這湊巧,剛剛走到,恰聞得樓上有人笑語。蘇友白恐怕被人看見,知他窺探,便要迴避,卻將身閃在一邊大榆樹影裡,假作尋採那城陰的野花,卻偷眼覷著樓上。不多時,只見有兩個侍妾,把中間一帶紗窗推開,將繡簾捲起兩扇。此時日已平西,微風拂拂,早有一陣陣的異香,吹到蘇友白鼻中來,蘇友白聞了,不覺情動,又歇了一歇,忽見一雙紫燕,從畫樓上飛過來,在那簾前飛來飛去,真是紋盈裊娜,點綴得春氣十分有趣。只見一個侍兒立在窗邊,叫道:「小姐快來看這一雙燕子,到舞得有趣。」說未了,果見一位小姐半遮半掩,走到窗邊言道:「燕子在那裡?」一邊說,那燕子見有人來,早飛過東邊柳中去了。那侍兒忙用手指道:「這不是?」那小姐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來看那燕子,飛來飛去不定。這小姐早被蘇友白看過盡情。正見:   見嬌滿頭珠翠,遍體絲蘿。意態端莊,雖則是閨中之秀,面龐平正,絕然無迥出之姿。眼眼眉眉,悄不嬌羞作態。脂脂粉粉,大都是膏沐為容。總是一施,東西異面。誰知二女,鳩鵲同巢。   原來這一位小姐,是無豔不是無嬌。蘇友白那裡知道,只認做一個。來見時精神踴躍,見了後情興索然。心下暗想道:「早是有主意,來偷看一看,若竟信了張媒婆之言,這一生之事怎了。」遂慢慢走出樹林來。那小姐見樹裡有人,方忙避入窗內去了。蘇友白心下已冷,不復細察,遂轉身回去。正是:   尋花誤看柳,逐燕誤聽鶯。   總是春風面,妍媸一異情。   過了兩日,張媒婆來討信,「前日說的,蘇相公曾看見麼?」蘇友白暗想道:「吳翰林乃詞林先生,頗有聲名,若說窺見醜陋,不成親事,他便沒有體面,怪我輕薄了,我如今只朦朧辭他便了。」因對張媒婆說道:「前日說的,我並不曾去,如何得見。」張媒婆道:「相公為何不去?」蘇友白道:「我想他一個鄉宦人家,我去偷看,有人看見,彼此不雅,況且早晚俟候,未必便能湊巧,只煩媽媽替我回覆了罷。」張媒婆說道:「看不看憑相公,但只是老身說的,斷不差池,相公還要三思。」蘇友白道:「我也不獨為此,他一個翰林人家,我一個窮秀才,如何對得他來。」張媒婆道:「他來扳你,又不是你去扳他,有何不可。」蘇友白道:「雖蒙他錯愛,我自反于心,不能無媿,這決決不來奉命。」張媒婆再四勸美,蘇友白只是不允。張媒婆無可奈何,只得辭了蘇友白,回覆吳翰林。   這一日,吳翰林不在家。張媒婆竟入內裡來見夫人。夫人一見,便問道:「勞你說的親事,如何?」張媒婆搖頭道:「天下事再也料不定,這等一頭親事,十拏九穩,誰知一個窮秀才,到做身分不肯。」夫人道:「老爺說他有才有貌,何以性情這等執拗?」張媒婆道:「莫怪我說,他才是有的,貌是有的,卻只是沒福,媒婆到有一頭好親事在此,乃是王都堂的公子,今年十九歲,若論人物才學,也不減於蘇秀才,況且門當戶對,夫人做主,不可錯過。」夫人道:「待等老爺回來,我就對老爺說。」張媒婆去了。吳翰林回家,夫人即將張媒婆的言語細細說了。吳翰林沉吟了半晌,道:「那有個不允之理,還是這些媒婆說得不的確,我有道理。」隨叫家人吩咐道:「你拏個名帖,去學裡請了劉玉成相公來。」家人領命,去不多時就將他請來了。   原來這劉玉成也是府學一個時髦士林,一向拜在吳翰林門下,故一請就來。二人相見過,劉玉成就問道:「老師呼喚門生,不知有何吩咐?」吳翰林道:「不為別事,我有個小女,名喚無嬌,今年一十七歲,性頗聰慧,薄有姿色,不獨長于女紅,即詩賦之類,無不攻習,是我老夫妻最所鍾愛者,雖有幾個宦家來求,我想這些富貴家的子姪輩那有十分真才,前日偶然看花,因見了新考案首的蘇友白,人才俊秀,詩思清新,我意欲招他東坦。昨日叫一個媒婆去說,他推阻了,不知何故。我想此一定是媒婆人微言輕,不足取信,因此欲煩賢契與我道違其意。」   劉玉成道:「蘇蓮仙兄才貌果是衛家玉潤,前日宗師發案時,大加贊賞,老師略去富貴,而選斯人,誠不減樂廣之冰清矣,門生得為斧柯,不勝榮幸,門生即往達台命,想蘇生素仰老師山斗,未有不願附喬者。」吳翰林道:「得如此,足感大力。」因問道:「前日賢契考案,定居前列。」劉玉成道:「門生不才,蒙列二等。」吳翰林道:「賢契高才,宜居一等,怎麼屈了,明日會李學台時,還要與他講。」劉玉成道:「宗師考案甚公,門生心服,倘蒙垂青,這又是老師薦拔之宏恩矣。」二人說罷,劉玉成告辭起身。正是:   相逢皆有託,有托便相知。   轉轉開門戶,難分公與私。   不知玉成去說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窮秀才辭婚富貴女   詩曰:   閑探青史弔千秋,誰假誰真莫細求。   達者見談皆可喜,痴人說夢亦生愁。   事關賢聖偏多闕,話引齊東轉不休。   但得常留雙耳在,是非朗朗在心頭。   話說蘇友白自從考得一個案首,又添上許多聲名,人家見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無不願他為婿。蘇友白常自歎道:「人生有五倫,我不幸父母早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先失兩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蘇友白為人在世一場,空讀了許多詩書,就做了一個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處去發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來說親的,訪知不美,便都辭了。人家見他推辭,也都罷了。只有吳翰林因受白太玄之託,恐失此佳婿,只得又託劉玉成來說。這劉玉成領了吳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來見蘇友白,將來意委委曲曲,說了一遍。   蘇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來講過,弟已力辭了,如何又勞重仁兄,仁兄見教,本不當違,但小弟愚意已定,萬萬不能從命。」劉玉成道:「吳老爺官居翰林,富甲一城,愛惜此女,如珍如寶,郡中多少鄉紳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來說,此乃萬分美事,兄何執意如此。」蘇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終身之累,豈可輕意許人。」劉玉成說道:「莫怪小弟說,兄今日雖然考得利,有些時名,終不免是個窮秀才,怎見得他一個翰林之女,便配兄不過,且不要說他令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貴,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強似日日守著這幾根黃虀。」蘇友白道:「這富貴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論弟事,既已受業藝林,諒非長貧賤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佳人否。」   劉玉成道:「兄說的話,一發好笑,既不受富貴,天下那有富貴中人,求一個佳人不得的。」蘇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貴看得重,把佳人轉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亦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與我蘇友白無一段款款相關之情,也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劉玉成大笑道:「兄癡了,若要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尋。」蘇友白道:「相如與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終以白頭吟相守,遂成千古的佳話,豈盡是娼妓人家。」劉玉成道:「兄若要談那千古的虛美,卻誤了眼前實事。」蘇友白道:「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絕色佳人,情願終身不娶。」劉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這等,便是朝廷招駙馬也是不成的了,好個妙主意,這個妙主意,只要兄拏得定,不要錯過機會,半路又追悔起來。」蘇友白道:「決無追悔。」   劉玉成只得別了蘇友白,來回覆吳翰林。吳翰林聞知蘇友白執意不允,便大怒罵道:「小畜牲,只等放肆。他只倚著考了一個案首,便這等狂妄,且看他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隨即寫書,與宗師細道其詳,要他黜退蘇友白的前程。   原來這學院姓李名懋學,與吳翰林同年同門。見吳翰林書來,欲要聽他,卻憐蘇友白才情無罪過,若然不聽,又搬不過吳翰林情面。只得暗暗叫學官傳語蘇友白微道其意,勸他委曲從了吳翰林親事,免得於前程有礙。學官奉命,遂請了蘇友白到衙中,將前情細說一遍。蘇友白道:「感宗師美情,老師台命,門生本該聽從,只是門生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老師面前說不出,只求老師在宗師處委曲方便,一時便感恩無盡。」學官道:「賢契差矣,賢契今年青春已二十了,正得授室之時,吳翰林雅意相扳,論起來也是一樁美事。若說吳公富貴,以賢契高才,自是不屑,況聞他令愛十分才美,便勉強應承,也不見有甚吃虧,為何這般苦辭?」蘇友白道:「不瞞老師說,他令愛門生已細細訪過,這是斷然不敢奉命。」學官道:「賢契既不情願,這也難強。只是吳公與宗師同年又同門,未免有幾分情面,這事不成,恐怕於賢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蘇友白微笑道:「這一領青衿,算得甚麼前程,豈肯戀此而誤終身大事,但聽宗師裁處便了。」遂起身辭辭出。   學官見事不成,隨即報知宗師。宗師聽了,也不喜道:「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卻又回想道,這樁美事,若是別個窮秀才,便是夢見也快活不少,他卻抵死不允,也是個有志之士。又有幾分憐念他,尚不忍便行。正躊躇間,忽聞一聲梆響,門生傳進一本報來。李學院將報一看,只見一本敘功事,原任太常寺正卿新加工部侍郎銜白玄,出使虜廷,迎請上皇,不辱君命,還朝有功,著實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懇切,准著馳馹還鄉調理痊可,不時調用。又一本敘功事,御史楊廷詔薦舉得人,加陞光祿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任事,目今經筵舉行,兼鄉會試在邇,乞召告諸臣吳珪等入朝候用。俱奉聖旨准行。李學院見吳翰林起升入朝,又見白太玄是他親眷,正在興頭時節,便顧不得蘇友白,隨即行一面牌到學中來,上寫道:   提督學院李:訪得生員蘇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氣,凌傲鄉紳,不堪作養,本當拏究,姑念少年仰學,即時除名,不准赴考。特示。   牌行到學中,滿學秀才聞知此事,俱紛紛揚揚,當一段新聞傳講。   也有笑蘇友白獃的,也有議蘇友白高的,又有一班與蘇友白相好的,憤憤不平道:「婚姻之事要人情願,那有為辭了鄉宦的親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動一張公呈,到宗師處處去遞。到是蘇友白再三攔阻道:「只為考了一個案首,惹出這場事來,今日去了這頂頭巾,落得耳邊乾淨,豈不快活。諸兄萬萬不消介意。」眾人見蘇友白如此,只得罷了。正是:   三分氣骨七分痴,釀就何人一種思。   說向世人意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蘇友白不題。   卻說吳翰林見黜退了蘇友白前程,雖出了一時之氣,然心下也有三分不過,還要過幾日,仍舊替他挽回。只因聞了白公榮歸之信,與自家欽召還朝之報,與無嬌小姐說知,大家歡喜,便將蘇友白之事忘懷了。吳翰林見召,即當進京,因要會白公,交還無嬌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此時白公寔受工部侍郎之職,奉旨馳馹還鄉,一路上好不興頭。不上月餘到了金陵,竟到吳翰林家來。吳翰林接著,不勝歡喜。白公向吳翰林致謝,吳翰林向白公稱賀。二人交拜過,即邀入後堂。隨即喚無嬌小姐出來,拜見父親,大家歡喜無盡。此時吳翰林已備下酒席,就一面把盞與白公洗塵。二人對酌,吳翰林因問出使之事。白公嘆一口氣道:「朝廷之事,萬不可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請上皇,而敕書上,單言候問,并送進衣帛,絕無一字言及迎請,上皇聞知,深為不樂。也先見了,甚加詰問,叫小弟難以措詞,只得說迎請原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貴國允否,故不敢見之敕書,只面諭使臣懇求太師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議,說道:『雖是面諭,然敕書既不迎請,我如何好送還也,使中國看輕了,須另著人來,若竟自送還,我再無改移。』小弟昨日復命朝廷,不得已,只得又遣楊善去了。」吳翰林道:「不知也先許諾送還,果是實意否?」白公道:「以弟看來,自是實意。楊善此去,上皇回來,朝廷事有好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來,以避是非,非敢自愛。然事勢至此,決非一人所能挽回也。」吳翰林道:「仁兄歷此一番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謂完名全節矣。但小弟奉欽命進京,未免又打入此網,卻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養高,又兼鄉試在邇,早晚優擢,何足慮也。」吳翰林道:「賴有此耳。但不知後來楊老可曾相會?」白公笑道:「有這樣無氣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時,即來再三謝罪。後來旨意,說他薦舉有功,陞了光祿寺卿,愈加親厚,請了又請,小弟出京時,公餞了又私餞。小弟見他如此,到不可形之顏色,只得照舊歡飲,惟以不言媿之而已。」吳翰林笑道:「則不言愧之,勝於撻辱多矣。」二人歡飲了半日方住。吳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說道:「小弟告病回里,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議論。」吳翰林道:「雖然如此,暫宿兩三日也不妨,況此別又不知再會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吳翰林因說道:「前日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對吾兄說。」白公道:「甚麼事?」吳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靈谷寺看梅,遇見一少年秀才,叫做蘇友白,人物聰俊,詩思清新,甚是可人,隨著人訪問,恰恰李學台又考他著案首,小弟意欲將甥女許他,因遣媒并友人再三去說,不知何故,他抵死不允。小弟無法,只得寫書與李學台,要他周旋。李學台隨寓意學官,傳語蘇生,叫他成就此事,誰知那狂生執意不從。後來李學台無以復命,因把他前程黜了,他自竟不悔,你道有這等好笑的事麼。」白公驚訝道:「有這等事!他不獨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強。吾兄明日見李學台邊,還該替他復了前程。」吳翰林道:「這也是一時之氣,他的前程,自然要與他復了。」二人說些時務,又過了一日。到第三日,白公決意要行,遂領了紅玉小姐,謝了吳翰林,竟回錦石村去。吳翰林亦打點進京。不題。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畫錦衣。   前程暗如漆,誰識是那非。   卻說蘇友白自從黜退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飲酒賦詩,尋花問柳。雖不以貧賤功名動心,每遇著好景關情,自恨不能覓一佳偶,往往獨自感傷,至於墜淚。人家曉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兒平常,便都不求與他講親。他又諒郡中必無絕色,更不題問。一日,春光明媚,正要去到郊外行吟取樂,纔走出門前,忽見幾個人青衣大帽,都騎著驛馬,一路問將來,道:「此間有一個蘇相公家,住在那裡?」有人指道:「那門前立的不是麼。」那幾個人慌忙下馬,走到面前問道:「請問相公,不知可就是蘇浩老相公的大相公否?」蘇友白驚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來?」眾人道:「我們乃河南蘇御史老爺差來的。」蘇友白道:「這等想是我叔父了。」眾人道:「正是。」蘇友白道:「既如此,請進裡面說話。」眾人隨蘇友白進到中堂,便要下禮相見。蘇友白問道:「請問列位,還是老爺家中人,還是衙門執事人。」眾人答道:「小人等都是承差。」蘇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禮之理。」只是長揖相見過人,復對那眾人問道:「老爺如今何在?」眾人道:「老爺巡撫湖廣回來,進京復命,如今座船在江口,要請大相公同往進京,故差小的們持書迎接。」遂取出書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愚叔蘇潤頓首。書付賢姪覽:叔因王事馳驅,東西奔走,以致骨肉睽離,思之心惻,前聞嫂嫂亦辭世,不勝悲悼。聞你年學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二,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膝下無子息,汝雖能繼書香,然父母皆亡,終成孤立。何不移來一就,庶見同父猶子之情,兩相慰藉耳。此事叔慮之最詳,即告先兄先嫂於地下,亦必首肯。姪慎勿疑,差人到時,可即發行裝同來,立候發舟,餘不盡言。   蘇友白看完了書,心下暗想道:「家人是已貧乏,一個秀才又黜退了,親事又都回絕,只管住在此處,亦覺無味,莫若隨了叔父,上京一遊。雖不貪他富貴,倘或因此訪得一個佳人,也可完我心願。」主意已定,隨對眾人說道:「既是老爺來接,至親骨肉,豈可不去。但此處到江口,路甚遙遠,恐怕今日到不到了。」眾人道:「老爺性急,立候開船,這裡到江口,有八十里路。有馬在此,若肯就行,去到那邊裡還甚早。」蘇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覆老爺,我一面打發行李,一面隨後就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送與眾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飲,權代一飯。」眾人道:「大相公是老爺一家人,怎敢受賞。」蘇友白道:「到從直些,不要耽擱工夫。」眾人受了先去,留下一匹好馬。蘇友白隨即吩咐老家人叫做蘇壽,留他在家中看守房屋。又打點些衣服鋪陳之類,結束做兩擔,叫人挑了,先著一個家人送到江口。自家只帶一小廝,叫做小喜。當下吩咐停當,隨即上馬要行。爭奈那匹馬最是狡猾,見蘇友白不是久慣騎馬的,又無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蘇友白忙忙將韁繩亂扯,那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後退了兩步。蘇友白心下焦燥:似這般走,幾時到得。家人蘇壽說道:「馬不打如何肯走,舊時老相公有一條珊瑚鞭,何不取了帶去,便不怕他不走了。」蘇友白道:「正是,我到忘了。」叫人取出,拏在手裡,照馬屁股儘力連打了幾下。那馬負痛,只得前行。蘇友白笑道:「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見人生處世,一日不可無權。」   此時春風正暖,一路上柳明花暗。蘇友白在馬上觀之不盡,因自想道:「吳家這頭親事,早是有主意辭脫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尋訪。」又自想道:「若有福分,撞得一個便好。若是撞不著,可不辜負我一片念頭。」又想道:「若是京中沒有,便辭了叔父出來,隨你天涯海角,定尋他一個纔罷。」心中自言自語,不覺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忽岔路跑出一個人來,將蘇友白上下一看,口裡道一聲:「果然有了。」便雙手把韁繩扯住。蘇友白因心下友思亂想,不曾防著,猛然裡吃了一驚,忙將那人一看,只見那人:   頭戴一頂破氈帽,歪在半邊。身披一領短青布夾襖,懷都開了。腳穿一雙綁腿蒲鞋,走得塵灰亂迸。滿身上汗如雨流。   慌忙問道:「你是甚麼人,為何扯住我的韁繩?」那人跑得氣喘吁吁,一時答應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蘇友白見那人說話糊塗,便提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忙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見了,都在相公身上。」蘇友白大怒道:「你這人好胡說!你的妻子不見了於我何干,我與你素不相識,難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說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見個明白。」蘇友白道:「你這人一發胡說,我是過路人,你的妻子如何在我身上見明白。你敢是短路小人,怎敢青天白日攔住我的去路。我是蘇巡按老爺的公子,你不要錯尋了對頭!」持起鞭子夾頭夾臉亂打。小喜趕上,氣不過,也來亂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發說不清,只是亂叫道:「相公住手,可憐我有苦情。我實不是小人。」口裡雖然叫苦,卻兩手扯住韁繩死也不放。」此時過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見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為何,便都圍上來看。蘇友白亂嚷道:「天下有這等奇事,你不見了妻子,如何賴我過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圖賴相公,只求相公把這根鞭子賞與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看的人聽見,都一齊笑起來道:「這人敢是個瘋子,如何不見妻子,一根馬鞭便有?」蘇友白說道:「我這根馬鞭子是珊瑚的,值幾兩銀子,如何與你?」氣不過,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來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說個明白。」眾人勸道:「相公且息怒,待問個明白再打不遲。」便問那人道:「你是那裡人,有甚緣故,可細細說明。」那人道:「小人是丹陽縣楊家村人,小人叫做楊科,數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贖當,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尋,並無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鎮上,遇著個起課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課,他許我只在今日申時三刻便見,小人又問他,該向那一方去尋,他說向東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黃衣服,騎一匹點子馬來,你只扯著他,求了他手中那條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趕快,若趕遲了一步,放他過去,便再不能彀見了。小人聽了,一口氣趕來,連飯也不敢吃一碗,直趕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口,恰恰遇著相公,騎馬而過,衣服顏色相對,豈不是實。只求相公開仁心,把這馬鞭子賞了小人,使小人夫妻重見,便是相公萬代陰德。」蘇友白笑道:「你這人一味胡說,世間那有這樣靈先生,你分明看見我衣馬顏色,希圖騙我鞭子,便駕此一篇謊說,如何信得!」楊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說來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說著,不由人不信,他還說相公此行是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蘇友白聽見說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這件事乃肺腑隱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曉得。」便有幾分信他,因說道:「便把這鞭子與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還要趕到江口,若沒鞭子,這馬決不肯行,卻如何處?」   旁看的人見說得有些奇異,都要看拏了鞭子如何尋妻子,又見蘇友白口鬆,有個肯與他的意思,便代他攛掇道:「既是這位相公,肯賞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條來,與相公權用。」楊科欲待去折柳條,又恐怕蘇友白去了,猶扯住不肯放手。蘇友白曉得他的意思,便將鞭子先遞與他說道:「既許了你,豈肯失信,可快折一枝柳條來,我好趕路。」楊科接了鞭子,千恩萬謝道:「多謝相公,若尋著妻子,定然送還。」便立起身來,東張西望去尋柳條。   此時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樹都是柔弱枝條,折來打馬不動,只東南角上一條冷巷中,一所破廟旁邊,有三四株大柳樹,高出牆頭,楊科看見,慌忙扒將上去。扒到樹上才要折柳,忽聽得廟中有人啼哭,他分開柳葉,往內一張,只見有三個男子,將他妻子圍在中間,要逼勒行淫,妻子不從,故此啼哭,楊科看見了,便忍不住叫起來道:「好賊奴,拐人妻子,卻躲在這裡!」慌忙跳下樹來,竟扑廟門。看人人聽見叫在這裡,便一齊擁了來看。楊科趕到廟前,廟門已被頂住,楊科也不顧好歹,一頓腳將轉軸登折,擠了進去。忙跑到廟後時,那三個拐子已往牆闕裡逃去多時,只剩下妻子一人。兩人相見,不勝大喜,轉扯著哭將起來。眾人看見,都各驚駭,方信楊科說的俱是真情。此時蘇友白聽見尋著妻子,甚是驚訝,也下了馬,叫小喜看著,自步進廟中來看。   楊科看見蘇友白進來,便對他妻子說道:「若不得這位相公這條鞭子,去折柳條,便今生也不能見了。」隨將鞭子送還蘇友白,道:「多謝相公不盡了。」蘇友白道:「天下有這等奇事,險些錯怪了你,我且問你,那起課的先生叫甚姓名?」楊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著一面牌上寫賽神仙三字,人就順口叫他做賽神仙。」說罷,便再三謝了蘇友白並眾人,領著妻子原從舊路上揚揚去了。   蘇友白走出廟來,上了馬,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蘇友白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我此行雖因叔命,原為尋訪佳人,這賽神仙他既曉得我為婚姻出門,必然曉得我婚姻在何處,我放著現消息不去訪問,卻向無蹤無影處尋覓,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趕到句容鎮上,見了賽神仙問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為遲也。」主意定了,遂勒轉馬頭,向西南楊科去的路上趕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裡博出個佳人,生死場中拾回個才子。正是:   樹頭風絮亂依依,空裡遊絲無定飛。   不是多情愛狂蕩,因春無賴聽春吹。   蘇友白去見賽神仙問婚姻,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醜郎君強作詞賦人   詩曰:   塗名飾貌盡黃金,獨有文章不許侵。   一字源流千古遠,幾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價重應仙骨,八斗才高自錦心。   寄語膏梁充口腹,莫將佳句等閒吟。   話說蘇友白因要尋賽神仙起課,便不顧失了叔子蘇御史之約,竟策馬往句容鎮上而來。行不上四五里路,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時只好有丈餘在天上。又趕行了二三里,便漸漸昏黑起來。蘇友白抬頭一望,前面便不見有人家,心下便有幾分著忙。到是小喜眼尖說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向西那條岔路裡一帶樹林,這不是一村人家?」蘇友白道:「你怎曉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樹林裡高起來的不是一個寶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蘇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無人家,寺裡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馬,望岔路上趕來。到得樹林中,果然是一個村落。雖止有一二百人家,卻不住在一處,或三家或五家,或東或西,都四散分開。   此時天已晚了,家家閉戶,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該有月,天氣不黑,因望著塔影來尋寺。又轉了一個灣,忽一聲鐘響,蘇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無宿處矣。」再行幾步,便到了寺門。蘇友白道:「好了。」叫小喜牽著馬,竟自步入。這寺雖不甚大,卻到齊正潔淨,山門旁種著兩帶杉樹,儘疏落有致。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觀看,將到大殿,殿上正有兩三個和尚,在那裡做晚功課。他看有人進來,內中個年老的,便忙忙迎出來問道:「相公何來?」友白道:「學生自城中來,要往句容鎮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趕不到,欲在寶剎借宿一宵,萬望見留。」那和尚道:「這個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牽了馬,後邊去喂,一面叫人掌燈,遂將蘇友白請到方丈裡。二人見了禮坐下。那和尚道:「敢問相公高姓?」蘇友白道:「學生姓蘇。」和尚道:「這等是蘇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鎮上,有何貴幹?」蘇友白笑道:「學生因家叔上京復命,船在江口,差人來接學生同去,學生到了半路上,偶聞得句容鎮上,有個賽神仙,起課甚靈,欲要求他起一課,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榮任何處?」蘇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廣,回京復命。」和尚道:「這等蘇相公,是位大貴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飯。蘇友白問道:「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淨心。」蘇友白問道:「寶剎這等精潔,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乃是前邊古跡還是新建?」淨心道:「這寺叫做觀音寺,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邊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得十八九年。」蘇友白道:「白侍郎為何造於此處?」淨心道:「白老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是信心好佛,發心造這一座寺,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過有一二千金。」蘇友白道:「如今有了兒子麼?」淨心道:「兒子雖沒有,他頭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蘇友白笑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算不得一個兒子。」淨心道:「蘇相公,不是這般說,難得白老爺這位小姐,生得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說。就是描鸞刺鳳,樣樣精工,還不算他長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來詩詞歌賦,直欲壓到古人,就白老爺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刪改。蘇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這等一個兒子麼?」蘇友白聽見說出許多美麗,不覺身體酸蕩,神魂都把捉不住,又問道:「這位小姐曾嫁人否?」淨心道:「那裡有個人家。」蘇友白道:「這些郡縣,難道就沒個門當戶對的,為何便沒人家?」淨心道:「若要富貴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蘇友白道:「這個也還容易。」淨心道:「蘇相公,還有個難題目,但是來求親的,或文或詩,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爺與小姐中了意看,方纔肯許,偏偏小姐的眼睛又高,做來的詩文,再無一個中他的意思,所以耽擱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曾輕許人家。」蘇友白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暗喜道:「這段姻緣卻在此處。」不一時,僧人擺上齋來,二人吃了。淨心道:「蘇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安寢了。」便拏了燈,送蘇友白到一間潔淨客房裡,又燒了一爐香,又泡了一碗茶,放在案上,只等著蘇友白睡了,方纔別去。   蘇友白聽了這一篇話,要見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依舊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晝,因此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門來閒步。一來月色甚佳,二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杉影便走,離寺門有一箭多遠,忽聽有人笑語,蘇友白仔細一看,卻是人家一所莊院,又見內中桃李芳菲,便信著步走將進來,走到亭子邊,往裡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在那裡一邊吃酒,一邊做詩。蘇友白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只見一個穿白袍的說道:「這個枝字韻,老張虧你押。」那個穿綠袍的說:「枝字韻不打緊,只這絲字是個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白的說:「果然押得妙,當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兩句,那親事便穩穩有幾分了。」穿綠的便歪著頭,想了一想,吟了又吟,直唔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慌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手打掌笑將起來,道:「妙!妙!真個字字俱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而且結得有許多感慨。兄之高才,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做成,佳人七分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豪,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養養精神,卻苦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詩,高吟一遍,與兄聽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綠的遂高吟道:   楊柳遇了春之時,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綠草樹上桂,恰如金線條下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起來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吃。穿綠的歡喜不過,接到手一飲而盡。又續吟道:   穿魚正好漁翁喜,打馬不動奴僕枝。   有朝一日乾枯了,一擔挑柴幾萬絲。   穿綠的吟罷,穿白的稱羨不已。   蘇友白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看見了蘇友白,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蘇友白答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新,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張笑,多得罪了。」二人看見蘇友白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白的道:「兄原來是個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將蘇友白扯了,同進亭子中來。蘇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這個不妨。」遂讓蘇友白坐下,叫伺候的人,斟上酒來。因問道:「兄尊姓大號?」蘇友白道:「小弟賤姓蘇,表字蓮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綠的道:「小弟姓王,賤號是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著穿白的道:「此位是張兄,尊號是軌如,乃是敝鎮第一財主,而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乃是軌如兄讀書的所在。」蘇友白道:「如此失敬了。」因問道:「適聞佳句,想是詠新柳詩了。」張軌如道:「蓮仙只等耳聰,隔著窗子,便聽見了,詠便是詠新柳詩,只是有許多難處。」蘇友白道:「有甚難處。」張軌如道:「最難是要和韻,因此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褻瀆尊聽。」蘇友白道:「首唱是誰人,要兄如此費心?」張軌如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蘇友白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王文卿道:「這個話甚有趣,容易說不得的,兄要聽,可吃三大杯,再說與兄聽。」張軌如道:「有理有理。」遂教人斟上酒來。蘇友白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王文卿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蘇友白當真吃了三杯。張軌如道:「蘇兄是個妙人,說與你聽罷。這原倡乃是首前村一個鄉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纔肯嫁。前日因到寺裡燒香,見新柳動情,遂題了一首新柳詩,暗暗在佛前禱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韻來,便情願嫁他。因此小弟與老王在此,拼著性命苦吟。小弟幸得和成,這婚姻已有幾分想頭,蘇兄你道好麼?」蘇友白聽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兒,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看。」張軌如道:「兄欲看詩,再吃三杯。」蘇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罷。」張軌如道:「也罷,也罷,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裡拏將出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展開一看,卻是抄過的一個草稿兒,上面寫著新柳詩道:   綠淺黃深二月時,傍檐臨水一枝枝。   舞風無力纖纖挂,待月多情細細垂。   裊娜未堪持贈別,參差已是好相思。   東皇若識垂青眼,不負春深幾尺絲。   蘇友白看完了驚訝道:「天下怎有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釋手。   張軌如道:「蘇兄也看彀了,這三杯酒難道不值,還要推辭?」蘇友白道:「若論這首詩,便是三百杯也該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王文卿道:「我看蘇兄玩之有味,必長於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這三杯罷。」張軌如道:「三杯酒不吃,到去做一首詩,蘇兄難道這等獃子。」蘇友白道:「小弟實是吃不得了,如不得已,情願杜撰幾句請教罷。」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蓮仙兄有幾分詩興發作了。」遂將筆硯移到蘇友白面前,蘇友白提起筆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韻一首道:   風最輕柔雨最時,根芽長就六朝枝。   畫橋煙淺詩魂瘦,隋苑春憐舞影垂。   拖地黃金應自惜,漫天白雪為誰思。   流鶯若問情長短,請驗青青一樹絲。   蘇友白寫完了,便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見蘇友白筆也不停,便信手頃刻做完了一首詩,甚是驚駭。拏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味,念來卻十分順口,不似自家的七扯八拗,因稱贊道:「蘇兄原來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蘇友白道:「小弟菲才獻醜,怎如得張兄金玉。」張軌如道:「蘇兄不要太謙,小弟也是從來不肯輕易稱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蘇友白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王兄妙句還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得明日見小姐方做哩。」蘇友白道:「王兄原來這等有深意,但不知這小姐等閒得見一面麼?」王文卿道:「兄要見他,這也不難,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這一首詩還打他不動,兄若有興再和他一首,小弟與張兄便同去見。」蘇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張軌如道:「王兄最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蘇友白此時也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詩興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箋紙,任意揮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詩,遞與二人看。二人看見這等快當,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這纔是真正才子。細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綠暗紅稀正得時,天然羞殺桃杏枝。   已添深恨猶開挂,偏斷柔魂不亂垂。   嫩色陌頭原有悔,畫眉窗下豈無思。   如何不待春蠶死,葉葉枝枝自吐絲。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蘇友白道:「醉狂何足挂齒,那小姐若有可見之路,還要仗二兄攜帶。」王文卿道:「這個一定,到不曾請教,尊兄不似這村裡人,貴鄉何處,因甚到此,今寓在何處?」蘇友白道:「小弟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鎮有些勾當,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觀音寺裡,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張軌如道:「原來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數十里之遙,原是同鄉,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因問道:「貴城中吳翰林諱珪的,兄相認麼?」蘇友白道:「認是認得的,只是與小弟有些不睦。」張軌如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他有個令愛,要招小弟為婿,小弟因見他人物中中,不肯應承,故此不悅。」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說只是京城人物,若是別方小郡縣,那有這等高才。兄既寓在觀音寺,一發妙了,明日同去,好見小姐。」   蘇友白待明早到句容鎮上起了課,還趕到叔子船上去,因為聽說白小姐能彀一見,便把去的念頭,丟在一邊。只管小姐長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囑。二人也一心想著小姐,他便也不覺厭煩。三人到是說得有興,又移了酒到月下吃來,直吃到酩酊大醉,方才起身,王張二人直送出園門。蘇友白臨行又囑咐道:「明日之所約,千萬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二人別了。此時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   蘇友白照舊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難得,尋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門,便訪有下落,可謂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訪便訪著,只恐明日未必能見,弄成一個虛相思,卻將奈何?」又想道:「既有其人,便蹈湯赴火,總在這裡,要尋他一見。」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時候,方纔睡去。正是:   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   若要遊韁收得定,除非花裡遇嬋娟。   按下蘇友白不提。   卻說蘇御史見承差來回復說,蘇友白隨後就來,滿心歡喜。不多時又見行李來了,隨即吩咐家人道:「晚飯且不要拿來,候大相公來了,一同吃罷。」直等到點燈也不見來,又等了一會,更樓撾鼓已打一更。蘇御史想道:「此時不來,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早來了。」遂自家吃了夜膳去睡。到次日,又不見來。只得仍叫承差飛馬去接。承差去了一日,回來稟道:「小的到相公家裡,他家一個老管家說道昨日一邊行李出門,一邊就騎馬來,不知為何不到。」蘇御史聽了大驚,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來,問道:「你相公閒時在家,與甚人來往,莫非好嫖賭麼?」家人稟道:「相公從來不嫖不賭,閒時只愛的是讀書,逢著花朝月夕,做些詩詞歌賦,吃幾杯酒,便是他取樂的事了。舊年還與兩個朋友往來,近因黜退了秀才,連朋友往來也稀疏。」蘇御史道:「相公既憤志讀書,又不嫖賭,為何到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為前日學院來考了一個案首,又有一個鄉官家,愛相公的才學,便要招相公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允。那官宦惱了,竟與學院說知,不料那學院與鄉宦恰是同年同門,連學院也惱起來,因此就把個秀才白白弄弔了。」蘇御史聽了,更嗟訝不已。   又差人分頭,各處找尋了三四日,竟無蹤跡,沒奈何,只得悵悵開船而去。正是:   汪羊今日歎多歧,失馬從來不易知。   誰道貪花蜂與蝶,已隨春色到高枝。   不知蘇友白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暗更名才子遺珠   詩曰:   一段姻緣一段魔,豈能容易便諧和。   好花究竟開時少,明月終須缺處多。   色膽才情偏眷戀,奸心讒口最風波。   細思不獨生人忌,天意如斯怎奈何。   話說張軌如因一時醉後高興,便沒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對蘇友白說了。後見蘇友白再三留意,又見和詩清新,到第二日起來,思想轉來,到有幾分不快。因走到亭子裡來與王文卿商議。只見王文卿蓬著頭,背剪著手,在亭中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軌如見了道:「老王,你想甚麼?」王文卿也不答應。張軌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惱著臉說道:「你兩個聰明人,為何做出這糊涂事來?」張軌如道:「卻是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個姓蘇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一時初會,為何把真心話對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俊秀,詩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卻不是我們轉替他做了墊頭了?」張軌如道:「小弟正在此追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王文卿道:「說已說了,沒甚計較挽回。」張軌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畢竟與我何如,可拿來再細看一看。」王文卿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真個愈看愈有滋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覷。   張軌如道:「這詩反復看來,到轉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取了他的,一家一首,拏去風光一風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蘇尋時,只叫小廝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因又說道:「我看他蘇蓮仙,年紀小小,也像個色中餓鬼,你我既不要同他去,他既曉得蹤跡,難道就肯罷了,畢竟要尋訪將去。他若自去,這兩首詩,豈不弄重了一對出來,那時便有許多不便。」   張軌如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了董老官,但是蘇蓮仙來,便叫他一力辭去,不容相見,不與他傳詩,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王文卿道:「只是詩不傳進去,裡邊不回絕他,蘇蓮仙終不心死,到不如轉邀他去,明做一做罷。」張軌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將這兩首詩,留起一首與我,將一首寫了你的名字,先暗暗送與董老官,與他約通了,叫他只回白老爺不在家,一概收詩,然後約了蘇蓮仙,當面各自寫了,同送進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送下,卻暗暗換了送進。等裡面與他掃興一回,他別處人,自然沒趣去了。那時卻等小弟,寫了那一首送去,卻不是與兄平分天下了。」   張軌如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畢竟兄有主意,只是速速為之,董老那裡卻是那個去好?」王文卿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去,須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錢,方纔得妥。」張軌如道:「謀大事如何惜得小費,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王文卿道:「這二兩頭也不少,只是這老奴才眼睛大著,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率性與他三兩做個妥帖,或者後邊還用得著他。」張軌如無法,只得忍著痛稱了三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蘇友白的頭一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卻寫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王文卿寫了,做蘇友白的,卻不曉得蘇友白的名字,只寫個蘇蓮仙題。寫完了,王文卿并銀子同放在袖中,往錦石村來。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老天張主定,千般巧計總徒然。   原來這董老官,卻是白侍郎一個老家人,名字叫做董榮,號叫做董小泉。為人喜的是銀子,愛的是酒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都不顧,倘若拏了酒杯,便頭也割下來。若有事央他去,只消買一瓶酒,用個紙包,便連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說出來。就是這新柳詩,也是他抄與王文卿的。這日王文卿來尋他,恰好遇著他在府門首。背著身子數銅錢,叫小廝去買酒。王文卿走到背後,將扇兒在他頭上輕輕的敲了兩下道:「小老好興頭。」董老官忙回身來看,見是王文卿,便笑道:「原來是王相公,王相公來下顧,自然興頭了。」王文卿道:「要興頭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聽口聲是生意上門,便打發了小廝,隨同王文卿走到轉灣巷內,一個小庵來借坐,因問道:「王相公此來,不知有何見諭?」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詩和成了,要勞你用情一二。」董老官道:「這不打緊,既是詩和成了,要若面見老爺,只消略坐一坐。老爺今日就要出門,只待他出門,我為你通報一次,便好進去相見。」王文卿道:「到不消見得老爺,只勞小老傳遞一傳遞就好了。」董老官道:「這個一發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來,再無不周旋的。」王文卿道在袖子內摸出兩幅花箋來,說道:「這便是和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相公的,一首是個蘇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內,過一會,待他二人親來送詩,煩小老回一聲,老爺出門了,一概收詩,待他拏出詩來,再煩小老將他送來的詩藏下,卻將這二詩傳進與老爺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這等說起來,想是個掉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來吩咐,怎好推辭作難,只憑王相公主意罷了。」   王文卿來時在路上,已是三兩數內稱去一兩,隨將二兩頭拏出來,送與董老官道:「是敝友張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幹淨巧妙,倘或有幾分僥倖,還有一大塊在後面哩。」董老官接著包來,便起身來說道:「既承貴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個新開的酒樓上去,領了他的何如?」王文卿道:「本該相陪,只是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工夫耽擱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請罷。」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來,連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飲酒誤他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董老官,忙忙來回覆張軌如。   此時張軌如已等得不耐煩,看見王文卿來了,便迎著園門問道:「曾見那人麼?」王文卿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了,已與他說通了,怎麼小蘇這時候還不見來?」正說不了,只見蘇友白已帶著小喜走將來。原來蘇友白只因昨夜思想過度,再睡不著,到天亮沈沈睡去,所以起來遲了。梳洗畢吃了飯,隨即到張家園來,卻好相遇。三人相見過,張軌如道:「蓮仙兄為何此時才來。」蘇友白道:「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見白小姐了。」蘇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見,小弟也就不要見了。」張軌如道:「既要去,也是時候了,不要說閒話誤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詩未和,也是無奈,只要二兄快快寫來詩同去,倘那一個討得好消息回來,也好打點酒餚賀喜。」遂同到亭子上。張軌如與蘇友白各寫了昨夜的詩句,籠在袖內。張軌如又換了一件時新的衣服,叫小廝備了三件馬,一同出園門,望錦石村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眷春色,不知春色許誰侵。   卻說白石村到錦石村,止隔有三四里路,不多時,便到了村裡。將到白侍郎府門前,三人便下了馬,步行過來。此時董老官已有心,正坐在門樓下等。忽見三人走到面前,便立起身來便問道:「三位相公何來?」王文卿便走上前,指著張蘇二人說道:「這兩位相公一位姓張,一位姓蘇,特來求見老爺。」董老官道:「三位相公早來一刻便好,方纔出門赴席去了,有甚話說,吩咐下罷。」張軌如道:「也無甚話說,因聞得老爺要和新柳詩,我二人各和成一首,特來請教。」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既是送詩的,只消留下,待老爺回來看過,再請相會。」張軌如回頭,與蘇友白商議道:「是留下詩,還是等一等面見。」蘇友白道:「面見固好,但不知可就得回。」董老官道:「今日吃酒,只怕回來遲,見不成了。」王文卿道:「留下詩也是一樣,何必面見。」二人遂各自將詩稿遞與董老官道:「老爺回來,就煩稟一聲。」董老官道:「這個自然,不消吩咐,但是二位相公寓所要說明白了,恐老爺看了詩要來相請。」王文卿道:「這位張相公是丹陽城中人,讀書的花園就在前邊白石村裡,只位蘇相公,也就在白石村觀音寺裡作寓。」董老官道:「既在白石村,不多遠,曉得了,三位相公請回罷。」三人又丁囑了一回,方纔離了白侍郎府前,依舊上馬回白石村去。不題。正是:   弄奸小輩欺朋友,貪利庸奴誤主人。   不是老天張主定,被他竊去好姻親。   卻說董老官見三人去了,隨即走了門房裡,將才來的二詩,茂在一本門簿內,卻將早閒王文卿的二詩,拏在手中,竟送了進去與白公看。   原來白公自從告病回家,一個鄉村中,無從擇婿,偶因紅玉小姐題得一首新柳詩,遂開一個和詩之門,以為擇婿之端。又一遠族送了一個姪兒,要他收留作子。這姪兒才一十五歲,名喚繼祖,小名叫做穎郎,生得頑劣異常,好的是嬉游玩耍,若題起讀書,便頭腦皆痛,終日害病。白公就撇不過情面中,只得留下。其寔雖有若無,不在白公心下。正是:   生男最喜貪梨棗,養女偏能讀父書。   莫笑陰陽顛倒用,個中天意有乘除。   這日白公正在夢草軒看花閒坐,忽見董榮收進兩首和韻新柳詩來,隨即展開一首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起來道:「天下有這等狂妄的人,這樣胡說也送來看。」再看名字,卻寫著蘇蓮仙題,便放開一邊,又將這一首展開來看,才看得頭一聯便驚訝道:「此詩清新可愛。」再看後聯結句,便拍案道:「此異才也,吾目中不見久矣。卻從何處得來。」忙看名字,卻寫著丹陽張五車題。白公便驚訝道:「丹陽近縣,為何還埋沒這等異才。」隨叫侍僕去請小姐來。小姐聞父命忙到軒中來。   白公一見小姐,便笑說道:「我兒,我今日替你選著一個佳婿了。」小姐道:「卻是何人,爹爹從何處得來?」白公道:「方纔有兩個秀才,送和韻新柳詩來。一個甚是胡說,這一個卻是個風流才子。」隨將張五車的遞與小姐看。小姐接在手中,看了兩遍道:「這首詩果然和得翩翩有致,自是一個出色的才人,但不知爹爹曾見其人否?」白公道:「我雖不曾見他,然看此詩自不是個俗子。」小姐又將詩看了一遍道:「孩兒細觀此詩,其人當是李太白一流人物,但寫得濁穢鄙俗,若出兩手,只恐有抄襲之弊,爹爹還須要細加詳察。」白公道:「我兒所論亦是,只消明日請他來面試一篇,便真偽立辨了。」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又叫董榮進來,分付道:「明日清晨,可拏我一個侍生的帖子,去請今日試詩的,那一位張相公來,說我要會他一會。」董榮道:「那一位蘇相公可要請來。」白公笑將起來道:「這樣胡說的人還要請他,這等多講!」董榮慌忙去了。白公又將蘇蓮仙這首詩,遞與小姐道:「我兒,你看好笑麼。」小姐看了,亦笑將起來。父女二人看詩,賞玩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送了詩回去,張軌如就留在園中,吃了半日酒,只到傍晚方纔回到寺中。淨心道:「蘇相公那裡飲宴回來?」蘇友白道:「學生今早即急急要回去,只因昨日看月,遇前面園中張相公王相公留下,同和做白小姐的新柳詩,今日同送去看,不覺又耽遲了一日。」淨心道:「蘇相公這等少年風光,卻又高才,白小姐得配了相公,也不負白老爺擇婿一場。」蘇友白道:「事體不知如何,只是在老師處擾擾,殊覺不安。」淨心道:「蘇相公說那裡話,就住一年也不妨,只是寒薄簡褻有罪。」蘇友白道:「承老師厚情,感謝不盡,後來倘得寸進,自當圖報。」淨心道:「蘇相公明日與白老爺結成親,便是一家了,何必說客話,且去吃夜飯。」蘇友白道:「飯是不吃了,只求一杯茶,就要睡了。」淨心又叫人泡茶,與蘇友白吃了,方別了去睡。   到次日,蘇友白起來,滿心上想著新柳詩消息。梳洗完,正要到張軌如園裡來訪問,忽見淨心領著張軌如與王文卿走進來道:「蘇相公在這一間房裡。」蘇友白聽見,慌忙出來相見。張軌如便笑說:「蘇兄,今日滿面喜氣,一定是新柳詩看中意的。」蘇友白道:「小弟如何有此等福分,自然還是張兄。」王文卿笑道:「二兄雖然太謙,口裡不知心裡如何指望哩。」二人都笑將起來。正說笑間,只見張家一個家人跑將來,說道:「錦石村白老爺差人在園裡,要請相公去說話。」張軌如聽了,就象金殿傳臚,報他中狀元一般,滿心歡喜。因問道:「莫非是請蘇相公,你這狗才聽錯了?」家人道:「他明明說是請張相公。」張軌如又問道:「想是請我二人同去?」家人道:「不曾說請蘇相公。」蘇友白聽見說,驚呆了半晌,因暗想道:「為何專請他,有這等奇事。」又不好說出,只得勉強說道:「自然是請張兄,若請小弟,一定到寺裡來了。」王文卿道:「二兄不必猜疑,只消同到園中一見便知。」   三人遂忙忙同到園中來,只見董老官已坐在亭子上。三人進來相見過,董老官便對著張軌如說道:「昨日承相公之命,老爺吃酒回來,小的即將詩箋送上,老爺接了進來,在夢草軒與小姐再三會賞,說道張相公高才,天下少有,今日要請過去會一會。」就在袖中取出一個名帖來,遞與張軌如,張軌如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眷侍生白玄頓首拜八個大字。張軌如看了是真,喜得眉開眼笑,即忙叫家人去備飯。王文卿假意去問道:「昨日這位蘇相公的詩,不知老爺可曾看罷否。」董老官道:「送進去便先看,怎麼不看。」王文卿道:「老爺看了怎麼說?」董老官道:「老爺看了想是歡喜得緊,不覺大笑起來。」王文卿道:「既是這等歡喜,為何不請蘇相公一會?」董老官道:「相公恭喜過,可請蘇相公到?」到被老爺罵了幾句,不知為甚,或者另一日又請,也不見得。」張軌如連連催飯,董老官道:「飯到不敢領了,老爺性急,恐怕候久,張相公到是速速回去為妙。」張軌如道:「是便是,這等說,這是小老初次來,天下再無個白去的道理。」董老官道:「相公恭喜,在下少不得常要來,不在今一日。」王文卿道:「董小老也說得是,張相公還是老寔些罷。」張軌如遂忙忙進去,封了一兩銀子,送與董老官道:「一時飯未便,又恐老爺候久,權備微儀,望小老莞存。」董老官又假推辭,方纔收下。   蘇友白就要起身出來,張軌如留住道:「蘇兄不要去,小弟不過一見便回,料無耽擱。白老先生或者要小弟與兄作伐,亦未可知,不要這等性急。」王文卿道:「說得有理,待小弟陪著蘇兄在此玩耍,兄速去便來。」蘇友白也就坐下。張軌如又換了一件上色的新衣,又備了許多禮物,以為贄敬之資。又分付備了兩匹馬,自騎一匹,卻將一片與董老官騎了。別過二人,洋洋得意望錦石村來。張軌如這一番到錦石村來,不知比昨晚添了許多興頭。正是:   世間多少沐猴冠,久假欣欣不赧顏。   只恐當場有明眼,一朝窺破好羞慚。   不知張軌如來見白侍郎,畢竟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悄窺侍郎兒識貨   詩曰:   漫言真假最難防,不是名花不是香。   良璧始能誇絕色,明珠方是發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難充錦繡腸。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話說張軌如同董榮,竟往白侍郎府中來,不多時,到了府前下了馬。董榮便引張軌如到客廳坐下,即時入去報知。白公聽了慌忙走出廳來相見。立在廳上,仔細將張軌如上下一看,只見他生得是: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蓋藏再四,掩不盡姣奸行蹤。做作萬千,裝不出詩書氣味。一身中聳肩疊肚,全無矩矩之容。滿臉上弄眼擠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卻不像個才子。即請來,只得走下來相見。   張軌如見白公下階,慌忙施禮。禮畢,張軌如又將贄見呈上。白公當面就分付收了兩樣,隨即謝了。張軌如又謙遜了一回,方分賓主坐下。白公說道:「昨承佳句見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釋手。」張軌如道:「晚生末學菲才,偶爾續貂,又斗膽獻醜,不勝惶恐。」白公道:「昨見尊作上寫丹陽,既是近鄰,又這般高才,為何許久到不曾聞得大名。」張軌如道:「晚生寒舍雖在郡中,卻有一個小園在前面白石村,晚生因在此避蹤讀書,到在城中住的時甚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所以賤名竟不能上達。」白公道:「這等看來,到是一個潛修之士了,難得難得。」說未了,左右送上茶來。二人茶罷,白公因說道:「老夫今日請賢契來,不為別事,因愛賢契詩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當面請教,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懷。」隨叫左右取紙筆來。張軌如正信口兒高談闊論,無限燥皮,聽見白侍郎說出還要當面請教四個字來,真是青天霹靂上,嚇得魂不在身上,半晌開口不得。正要推辭,左右已抬一張書案放在面前,上面紙墨筆硯,端端正正。張軌如呆了一息,只得勉強推辭道:「晚生小子,怎敢當老先生放肆,況才非七步,未免貽笑大方。」白公道:「對客揮毫,最是文人佳話,老夫得親見搆思幸甚,賢契休得太謙。」張軌如見推辭不得,急得滿面如火,心中亂跳,沒奈何,只得打恭,口中糊糊塗塗說道:「晚生大膽,求老先生賜題,容晚生帶回去做成請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別尋題目,昨日新柳詩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賢契既不見拒,到還是新柳之詠,再求和一首見教罷。」張軌如聽見再和新柳,因肚裡記得蘇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窩中都快活的。定了一定,便裝出來許多文人態度,又故意推辭道:「庸碌小子,怎敢班門弄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違,卻將奈何。」白公道:「文人情興所至,何暇多讓。」張軌如打一恭道:「如此,大膽了。」遂拈了筆,展開一幅錦箋,把眉皺著虛想一想,又將頭暗點了兩點,遂一直寫去,寫完了,便起身雙手拿著,打一恭,送與白侍郎。   白公接了,細細一看,見字字風騷,比前一首,更加俊秀,又見全不思想,立刻便成,其先見張軌如人物鄙俗,還有幾分疑心,及親見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覺連聲稱贊道:「好美才!好美才!不但搆思風雅,又敏捷如此,老夫遍天下尋訪,都在咫尺之閒,幾乎失了賢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傳遞與小姐看。隨分付擺飯在後園,留張相公小酌三杯。一邊分付,便一邊立起身來,邀張軌如進去。張軌如辭謝道:「晚生蒙老先生垂愛,得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又叨盛饌。」白公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讓。」遂一隻手攙了張軌如,竟望園中來。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鈔。   非關人事奇,自是天心巧。   張軌如隨白公進後園來,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婚姻有幾分指望,懼的是到園中,恐怕觸著情景,又出一題要作詩,卻不將前功盡棄,肚皮媄h著鬼胎。   不多時到了後園,仔細一看,但見千紅萬紫,好一個所在。怎見得,有詩為證:   桃開紅錦柳拖金,白玉鋪成郁李陰。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璣錯落綴花心。   又一道道:   鶯聲流麗燕飛忙,蜂蝶紛紛上下狂   況是陽春二三月,風來花裡忽生香。   二人到了園中,白公領著張軌如各處賞玩,就象做成了親女婿一般,十分愛重。又扳談了一會閒話,左右擺上酒來,二人在花下快飲不題。   且說紅玉小姐,這日曉得父親面試張軌如,卻叫一個心腹侍女,暗到後廳來偷看。這侍女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歲。這日領了小姐之命,忙到廳後來,將張軌如細細偷看。只等張軌如做過詩,同了白公到花園中去吃酒,方拿了詩回來。對小姐說道:「那人生得粗俗醜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萬不可錯了主意。」小姐遂問道:「老爺可曾要他做詩?」嫣素道:「詩到一筆就做成了,在此。」隨即拿出來遞與小姐。小姐接詩細看一遍,道:「此詩詞意俱美,若非一個風雅文人,決做不出,為何此人形像,說來卻又不對。」嫣素道:「此事著據嫣素說來,只怕其中還有假處。」小姐道:「詩既是當面做的,聲口又與昨日一舨,如何假得。」嫣素道:「肚皮中的事情,那得料定,只是這一副面孔,是再不能彀更改的了,若說這樣才子,莫說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願的。」小姐道:「你聽見老爺看了詩說甚麼?」嫣素道:「老爺是只看詩不看人的,見了只是稱好,此事乃小姐終身大事,還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見他字跡寫得惡俗,已有幾分不喜,又被嫣素這一席話,說得冰冷,不覺長嘆一聲,對嫣素說道:「我好命薄,自幼兒老爺就為我擇婿,直擇到如今,並無一個可意才郎。昨日見了此詩,已萬分滿願,誰知又非佳婿。」嫣素說道:「小姐何須著惱,自古道女子遲歸終吉,天既生小姐這般才貌,自然生一個才貌的來相配作對,難道就這等罷了,小姐又不老,何須這等著急。」正說不了。   只見白公已送了張軌如出去,便走進來與小姐商議。小姐看見,慌忙接住。白公道:「方纔張郎做的詩,我兒想是看了。」白公道:「我昨日還疑他有弊,今日當面試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筆揮成,真是一個才子。」小姐道:「論此人之才,自不消說,但不知其人與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卻又作怪,其人寔是不及其才。」小姐聽了便低頭不言。白公見小姐低頭不語,便說道:「我兒既不歡喜,也難相強,但只怕失了這等一個才人,卻又難尋。」小姐只不做聲。白公又想一會說道:「我兒既狐疑不決,我有個主意,莫若且請他來權作一個西賓,只說要教穎郎,卻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白公見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榮進來,分付道:「你到書房寫一個關書,備一副聘禮,去請方纔的張相公,只說要請來,教公子讀書。」董榮領了白公之命,出來打點關書,備了聘禮。   卻說張軌如見白公留他飲酒,又意思十分殷勤,滿心歡喜。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候,只見蘇友白王文卿還在亭中說閒話等候。他便揚揚走進來,把手拱一拱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蘇友白與王文卿齊聲應道:「這個當得。」因又問道:「白公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約了?」張軌如喜孜孜喜殷殷,將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他,只不題起做詩,其餘都細細說了一遍,道:「婚姻事雖未曾明說見許,恰似有幾分錯愛之意。」王文卿笑道:「這等說來,這姻婚已有十二分穩了。」   只有蘇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這等一首詩,便看中意了,這小姐算不得一個佳人了,但為何做得了這樣好詩,又何消擇婿至今。」因見張軌如十分快暢得意,全不愀採,便沒情沒趣的,辭了出來。張軌如也不相留,直送了蘇友白出門。   卻回來與王文卿笑道:「今日幾乎就決裂了。」卻將白侍郎如何當面試他,恰恰湊巧的話又說了一遍。王文卿便哄他道:「兄真是個福人有造化,這也是婚姻有分,故此十分湊巧,又幸是小弟留下一首。」張軌如道:「今日可謂天幸僥之,只愁那老兒不放心,還要來考一考,這便是活死。」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試過,以後便好推托了。」張軌如道:「這推托只好一時,畢竟將何物應他。」王文卿道:「也不難,只消將小蘇面前用些情,留了他在此,倘或有甚疑難處的題目,那時央他代做,卻不是一個絕妙的幫手。」張軌如聽了,滿心歡喜道:「此論有理之極,明日就接他到我園中來住。」   到次日清晨起來,恐怕蘇友白見親事不成,竟自去了,便忙忙梳洗,親到寺中來請他。此時蘇友白尚未起身,見張軌如來,只得接著說道:「張兄為何這等早?」張軌如道:「小弟昨日回來,因吃了幾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會,甚是怠慢,恐兄見怪,只說小弟為婚姻得意,便忘了朋友,因此特來謝罪。」蘇友白道:「小弟偶爾失別,便承雅愛,十分銘感,怎麼說個怪字。」張軌如道:「兄若不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園中,再盤桓幾日,也不忘朋友相處一場,便是厚情。」蘇友白因此事糊塗,未曾見過明白,也未肯就去。聽見張軌如此話,便將計就計說道:「小弟蒙兄感情,已不啻飲醇醪矣,自不忍便貿然而去,只恐在尊園打擾不便。」張軌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說這些酸話。」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快收拾行李過去。」蘇友白道:「小弟偶爾到此,止有馬一匹在後面,并不曾帶行李。」張軌如道:「這一發妙了。」便立等蘇友白梳洗了罷同去。蘇友白只得辭謝了淨心,叫小喜牽了馬,同到張軌如園中來作寓。張軌如茶飯比先更殷勤了幾分。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虛生滿面春。   誰料一腔貪色念,其中各自費精神。   三人正在書房中閒談,忽家人報道:「前日白老爺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來了。」張軌如聽了喜不自勝,便獨迎出亭子來。只見董老官也進來相見,董老官說道:「老爺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簡慢。」張軌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欲來謝,不知為何事,又承小老下顧?」董榮道:「老爺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歲,老爺因慕相公大才飽學,欲屈相公教訓一年,已備有關書聘禮在此,求相公萬勿見拒。」張軌如聽了,摸不著頭路,又不好推辭,又不好應承,只得拿了關書與聘禮,轉走進來,與王文卿蘇友白商議道:「此意卻是為何?」蘇友白說:「此無他說,不過慕兄高才,要親近兄的意思。」張軌如道:「先生與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有個老夫人變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特想遠了,此乃是愛惜女兒,恐怕一時選擇不對,還要細細窺探,故請兄去以西賓為名,卻看兄有坐性沒坐性,肯讀書不肯讀書,此乃漸入佳境,絕妙好機會,兄為何還要遲疑!」   張軌如聽了大喜。仍走出來,對董榮說道:「我學生從來不肯輕易到人家處館,既然老爺見愛,卻又推辭不得,只得應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煩小老稟道老爺,稍得一間僻靜書房,不許閒人喧擾,方好念書。」董榮道:「這個容易。」遂起身辭了,竟來回覆白公。白公見張軌如允了,滿心歡喜,遂叫人將後園書房收拾潔淨,又揀了一個吉日,請張軌如赴館。張軌如到了園中,便裝出許多假老成,假讀書的模樣起來。只拏著一本書在手裡,但看見人來,便哼哼唧唧讀將起來。只喜得學生穎郎與先生一般心性,彼此相合。家中人雖有一二看得破的,但張軌如這個先生,與別過先生不同,原意不在魚,又肯使兩個瞎錢,又一團和氣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與他說得來,雖有些露馬腳的所在,都替他遮蓋過去了。這正是:   工夫只道讀書淺,學問偏於人事深。   既肯下情財肯費,何愁奴僕不同心。   一日,白公因夢草軒,一株紅梨花開得茂盛異常,偶對小姐說:「明日收拾一個盒兒,約張郎來賞紅梨花,就要他製一套時曲,叫人唱唱。一來可以觀其才,二來可以消娛情消遣。」白公話才說出,早有人來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聽了,這一驚不小。只得寫了個貼兒,飛星著人來約蘇友白,到館中一會。蘇友白正獨坐無聊,要來探一個消息,卻又沒有頭路,恰恰張軌如拏帖子來約他,正中其意,這日要來,卻奈天色晚了。便寫個帖子,回覆張軌如,說明日准來。張軌如恐怕遲了誤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了天一亮,便又著人來催,自來站在後園門口探望。喜得蘇友白各有心事,不催已自來了。張軌如看見,便如天上弔下來的,慌忙迎接,作了一個揖,便以手挽著手兒,同走到書房中來說道:「小弟自從進館來,無片刻不想念仁兄。」蘇友白道:「小弟也是如此,幾番要來看兄,又恐此處出入不便。」張軌如道:「他既請小弟來,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正說話,只見穎郎來讀書。張軌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學罷。」穎郎見放學,歡喜去了。   張軌如道:「許久不會,兄在小園題詠一定多了。」蘇友白道:「吾兄不在,小弟獨處其中,沒甚情興,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張軌如道:「小弟日日在此,被學生纏住,那裡還有心想及此,昨日偶然到亭邊一望,望見內中紅梨花一樹,開得十分茂盛,意欲作一道詩賞之,又怕費心,只打點將就做一隻小曲兒,時常唱唱,只因久不提筆,一時再做不出。」蘇友白道:「兄不要將詞曲看容易了,作詩到只消用平仄兩韻,做詞曲連平上去入,四韻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陰陽清濁,若是差了一字一韻,便不能協入音律,取識者之誚,所以謂填詞,到由人馳騁不得。」   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繁難,到是小弟不曾胡亂做出來,惹人笑話,兄如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詩,待小弟步韻和將去,便無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見教?」蘇友白道:「做詞賦乃文人的家常茶飯,要做就做,有甚麼肯不肯,但不知這一株紅梨花開在何處,得能彀與小弟看一看,便覺有興了。」張軌如道:「這株梨花是在夢草軒中的,若要看,只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見。」二人同攜著手,走過園來,到了百花亭上,隔著牆只往一望,看見一株紅梨花樹高出牆頭,開花如紅血染成,十分可愛。蘇友白看了,愛賞不已。因說道:「果然好花,果該題詠,可惜隔著牆,看得不十分快暢,怎能得到軒中一看,便真有趣了。」   張軌如道:「去不得了,這夢草軒是白老爺的內書房,內中直接著小姐的繡閣,豈肯容閒人進去。」蘇友白道:「原來與小姐閨閣相通,自然去不得了。」二人在百花亭望了一回,方纔回到館中坐下。張軌如一心只要蘇友白做曲子,又恐怕遲了,蘇友白一時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倉卒中一時讀不熟,故只管來催。蘇友白亦心中只想著小姐,無以寄情,遂拈起筆來,任情揮洒。只因這一套曲子,有分教──俏佳人私開了香閣,醜郎君坐不穩東床。正是:   從來黃雀與螳螂,得失機關苦暗藏。   漫喜竊他雲雨賦,已將宋玉到東牆。   不知蘇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百花亭撇李尋桃   詩曰:   冷暖酸甜一片心,個中別是有知音。   棹前聽曲千行路,花底窺郎半面深。   白璧豈容輕點染,明珠安肯亂浮沈。   拙鳩費盡爭巢力,都為鴛鴦不繡針。   卻說蘇友白被張軌如催促要做曲子,也因思想小姐,便借題遣興,信筆填詞。只見楮硯中信筆淋漓,不消數刻工夫,早已做成一套時曲。遞與張軌如道:「草草應教,吾兄休笑。」張軌如接了細細一看,只見上寫著:   步步嬌.詠紅梨花   索影從來宜清夜,愛友溶溶月。誰知春太奢,卻將滿樹瓊姿,染成紅燁。休猜杏也與桃耶,斑斑疑是相思血。   沈醉東風   擬霜林嬌紅自別,著半片御溝流葉。儼絳雪幾枝斜,美人亭榭。忽裁成綃衣千疊,明霞淡些。疑暗艷膩俗,可是杜鵑枝頭舌。   好姐姐   多時雲瘦撒,因何事汗透香頰。想甘心殉春,拼紅雨濺香雪。斷不許,痴蜂蝶作殘紅浪竊。   月上海棠   痕多纈,春工細剪春心裂。遍朱邊林下,錦踏香車。掩朱簾醉臉微侵,燒銀燭新妝深紂。香魂者,定是憐才嘔心相謝。   玉供養   紅哥綠姐,便叢叢深色,別樣豪奔。雨睛肥瘦靨紅白,主賓遞真嬌怨冶,似不怕東風無藉。想人靜黃昏候月光斜,恍疑是玉人悄立絳紗遮。   水紅花   紅兒看靨雪兒睫,換春蝶花神扭捏。丰姿元與冷相協,為情竭嫣然脫卸。因甚當年貞守,今日忽鮮纈。想于歸繡裙揭也囉。   玉胞肚   芳心難滅,任如堆穠艷,猶存淡潔。傷素心,薄事鉛華。逗紅淚,深思鎖穴。祗知淡不與濃接,不信東皇多轉折。   雙聲子   改妝聊自悅,弔影忽悲咽。十二重門深深設,是誰遣紅線紅綃來姿妾。   尾聲   兄欽敬細究花枝節,又添得詩人絕,真不負紅梨知己也。   張軌如看完了,滿心歡喜,不絕口稱贊道:「兄真仙才也,弟敬服。」蘇友白道:「一時適興之詞,何足挂齒。」   張軌如拏著看了又看,念了又念。蘇友白只道他細看其中滋味,不知他是要熟讀了。因說道:「游戲之作,只管看他怎的,兄原是許步韻,何不賜教。」張軌如道:「小弟凡做詩文,必要苦吟思索,方能得就,不似兄這般敏捷,容小弟夜間睡不著,和了請教罷。」遂將曲稿又看了一會,遂折了一折,籠在袖中。又將些閒話,與蘇友白講講。   不多時,忽一個童子走將來說道:「老爺在夢草軒,請張相公去說話。」張軌如道:「有客在這裡怎麼好?」蘇友白道:「既是東翁請兄,小弟別過罷。」遂要辭出。張軌如欲要放蘇友白去了,又恐怕一時閒有甚難題目,沒有救兵,只得留蘇友白道:「兄回去也無甚事,何不在此寬坐一會,小弟略去見東主,就來奉陪。況此閒甚是幽靜,再無人來,兄儘可游覽。」蘇友白本當暗訪消息,見張軌如留他,便止住道:「既這等說,兄請自便,小弟自在此閒耍。」張軌如說一聲得罪了,遂直到夢草軒上。白公接著說道:「又有幾日不會先生,不覺鄙吝復生,今見紅梨盛開,敢屈先生台駕,賞玩片時。」張軌如道:「晚生日日相陪令郎讀書,也不知春色是這等爛熳了,蒙老先生垂愛,得都芳菲,不勝厚幸。」白公道:「讀書人也不要十分用功,恐損傷精神,遇著花晨月夕,還要閒散為妙。」隨叫左右在梨花下,擺了一個抬盒兒,同張軌如看花,小飲。飲了數杯,白公說道:「先生在館中讀書之暇,一定多得佳句,幸賜教一二。」張軌如道:「晚生自到尊府,因愛花園清幽,貪讀了幾句詩書,一應詩詞並不曾做得。」白公道:「今日花下卻不可虛度。」張軌如見白公說的話,與傳來消息相近,料定是這個題目,又因袖中有物,膽便大了,遂說道:「老先生倘不嫌哩俗,晚生即當獻醜。」白公道:「先生既精於詩賦,這歌曲一定是好的了也。前日因吳中一個敝年家,送了四個歌童,音齒也還清亮,只是這些舊曲唱來,未免厭聽,先生既有高興,就以紅梨為題,到請教一套時曲,叫歌童唱出,時聆珠玉,豈不有趣,不知先生以為何如?」張軌如道見字字打到心窩,便欣然答道:「老先生台命,焉敢有違,但恐下里巴人,不堪入鐘期之聽。」   白公大喜,便隨叫左右,取過紙筆來在案上,又叫奉張軌如先生一杯酒。張軌如吃了,便昂昂然提起筆來竟寫,不期才寫了前面三四個,後邊卻忘記了,又想了半晌,再想不起,只得推淨手,起身走到個僻靜花架子背後,暗暗將袖中原稿拿出,又看了幾遍,便記在心,忙忙回到席上,寫完了送與白公看。白公細細看了,大加歎賞道:「此曲用意深婉,吐詞俊秀,先生自是翰苑之才,異日富貴,當在老夫之上。」軌如道:「草茅下士,焉敢上比雲霄,言之惶愧。」二人一問一答,在花下痛飲不題。   且說紅玉小姐,自從得了兩首和韻的新柳詩,因嫌他寫得粗俗,遂將錦箋自家精精緻緻,并原唱重寫在一處,做一個錦囊盛了,便旦夕吟諷不離,以為配得這等一個秀才,可謂滿心滿願。但聞此生有才無貌,未免美中不足,因此時時心下有幾分不快,每自沒趣沒精,只是悶悶不語。   這一日午妝罷,忽思量道:「前日嫣素說,此生十分醜陋,我想他既有才如此,縱然醜陋,必有一種清新之趣。今日嫣素幸得不在面前,莫若私自去偷看此生,端的何如。若果非佳偶,索性絕了一個念頭,省得只管牽腸挂肚。」主意定了,遂靜悄悄的開了西角門,轉到後園中來。忽聽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潛身躲在一架花屏風後,定暗偷看。只見一個俊俏書生,在亭子閒步。怎生模樣:   書生之態,弱冠之年。神凝秋水,衣剪春煙。瓊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詩思壓肩。性耽色鬼,骨帶文顛。問誰得似,青蓮謫仙。   紅玉小姐看了,只認做張軌如。心下驚喜不定道:「這一般風流人物,如何嫣素說道醜陋的。」那曉得是蘇友白,在書房中獨坐無聊,故到亭子上閒步。小姐偷看了半晌,恐怕別人瞧見,便依舊悄悄的走回來。   只見嫣素迎著說道:「飯有了,小姐卻獨自一個那裡去來,我四下裡尋小姐,再尋不見。」小姐含怒不應。嫣素又道:「小姐為甚著惱?」小姐罵道:「你這個賤丫頭,我何等待你,你卻說謊哄我,幾乎誤了大事。」嫣素道:「自幼服侍小姐,從不曉得說謊,幾時曾哄小姐?」小姐道:「既不哄我,你且說張郎如何醜陋。」嫣素笑道:「原來小姐為此罵我,莫說是罵,小姐就是打死嫣素,也難昧心說出一個好字來。」小姐道:「你這賤丫頭,還要嘴強,我已親看見了。」嫣素道:「小姐看來,卻是如何?」小姐道:「我看此生風流俊雅,國士無雙,你為何這等毀談他?」嫣素道:「又來作怪了,小姐的眼睛平素最高,今日為何這等樣低了,莫要錯認了劉郎作阮郎!」小姐道:「後園百花亭上,除了他再有誰人到此?」嫣素道:「我不信,是那一個頭面嘴臉風流的,待我也去看看。」慌忙到花園裡來。   此時蘇友白已走下亭子,到各處去看花。嫣素到了亭上,不見有人,便東張西望。蘇友白看見有個侍妾來,遂躲入花叢中去偷看。只見那侍妾生得:   梨影拖肩柳折腰,綠羅裙子繫紅腰。   雖然不比嬋娟貴,亦有婀娜一種嬌。   蘇友白看了半晌,恐怕走出驚了他進去,到讓他走下亭子來,卻悄悄的轉到他身後,低低叫一聲:「小娘子尋那一個,這般探望。」嫣素即回頭一看,看見了蘇友白是個少年的書生,心下又驚又喜道:「你是個甚麼人,為何躲在此處?」蘇友白道:「小生是和新柳詩不中選的舉子蘇友白,流落在此,望小娘子矜憐。」嫣素道:「我看郎君人物風流,不象個無才之人,為何到被遺了?」蘇友白道:「小生荒疏之句,被遺固宜,但小姐高才明眼,獨賞識張軌如,卻又可笑。」嫣素道:「郎君休輕薄那張家,他人物卻萬分不及郎君,然其詩思清新,其寔可愛,小姐只見詩不見人,所以取他。」蘇友白笑道:「倘因人物取他猶可,若說因詩句取他,一發奇了。」嫣素道:「詩有別才,或者各人喜好不同。」   蘇友白因歎一口氣道:「我蘇友白平生一點愛才慕色的痴念頭,也不知歷多少淒風苦雨,今日方才盼望著一個有才的有色的小姐,想小姐十年待字,何等憐才,偏偏退了我多情多恨的蘇友白。」又歎一口氣道:「總是寒儒無福,望也徒然。」嫣素看見蘇友白說道傷心處,悽悽惻惻,將欲吊下淚來,甚覺動情,因安慰他道:「我聽見郎君之言,憤懣不平,似怨小姐錯看了郎君之詩句,我小姐這一片愛才之心腸,可質鬼神,一雙識才俊眼,猶如犀火。既郎君不服,何不把原詩寫出,待妾送與小姐再看,倘遺珠重收,也未可知。」蘇友白聽了,忙忙深深一揖道:「若得小娘子如此用情,真死生不忘。」嫣素道:「君不要遲,快寫了來,妾要進去。」蘇友白急急走到書房中,尋了一幅花箋,寫了二詩,折成一個方塊兒,忙走出來,遞與嫣素道:「煩小娘子傳與小姐,求小姐千萬細心一看,勿不負我蘇友白一段苦心。」嫣素道:「決不負郎君所託。」蘇友白要纏住他說話。忽聽得張軌如吃完了酒,一路叫來道:「蓮仙兄在那裡?」嫣素聽見,忙忙往亭子後躲進去了。   蘇友白轉迎出來道:「小弟在此閒步。」張軌如道:「小弟失陪,多得罪了。」蘇友白道:「當得。」張軌如道:「白太老還要留小弟談心,是小弟說兄在這裡,他即要接兄同去一坐,又見席殘了,恐怕褻瀆,方肯放小弟出來,又送了一個盒兒在此,我們略去坐一坐。」遂一把手拖住蘇友白,到書館中去吃酒。二人說說笑笑,直吃得日色西沈,才叫人送蘇友白回花園去不題。   且說嫣素接了詩稿,忙走回來,笑對小姐說了,「我就說是小姐錯看了。」小姐道:「怎麼錯看?」嫣素道:「張相公若是這等一個的人物到好了。」小姐道:「既不是張郎,卻是何人?」嫣素道:「是張相公友姓蘇。」小姐道:「他為何在此?」嫣素道:「他說因為和新柳詩而來,只因不中小姐之意,故流落在此。」小姐聽了,不覺柳眉低蹙,杏臉生愁,忽長嘆一聲道:「以張郎這等有才,卻又無貌。似此生有貌,卻又無才,何妾緣之慳而命之薄也。」嫣素道:「若論那生人品,便是不會做這幾句詩,也配得小姐了。」小姐道:「我非不愛此生之貌,但可惜他這等一個人,為何不學。」嫣素道:「我也是這等說他,他到不說自家詩不好,轉埋怨小姐看錯了他的詩。」小姐道:「我與老爺愛才如命,雖一字之佳,必拈出賞玩,安得錯看!」嫣素道:「我初時不信,因見他行藏溫雅,舉止風流,說的字字關心,像一個多情才子,故叫他將原詩寫來與小姐再看,不要埋沒才子。」遂在袖中取出,遞與小姐。   小姐展開一看,大驚道:「為何與張郎一字不差?」嫣素聽說也驚訝道:「這等一定是做不出,盜竊來的了。」小姐細想一想,又將詩看了一遍道:「這詩是張郎盜竊此生的。」嫣素道:「小姐怎麼看得出?」小姐道:「張郎以此一詩,以為入幕之賓,誰不曉得。此生既與他為友,必知其詳,焉肯又抄寫來,自貽其羞。張郎寫得字跡鄙俗可憎,此生雖匆匆潦草,卻不衫不履,筆筆龍蛇,豈不是張郎盜竊!」嫣素道:「小姐這一想,十分有理。何不速速與老爺說明,把張相公搶白了他一場,打發他去,早早配合此生,豈不是一對有才貌的好夫妻。」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如何便對老爺說。」嫣素道:「怎麼說不得?」小姐道:「今日得此二詩是私事,若對老爺說了,倘老爺問此二詩從何得來,卻怎生應答。況此生之才,未知真假,若是指定他有才,老爺必要面試。倘面試時,做不出來,我明明無私,卻反像有私了,老爺豈不疑心。」正說未了。   忽一個侍妾拿了一幅稿,遞與小姐道:「老爺說,這是張相公方在夢草軒當面做的,叫送與小姐看。」小姐接在手,打發此侍妾去了,就展開一看,卻是一套詠紅梨花的曲子。小姐細細看了一遍,稱羨不已,心中暗想道:「我的新柳詩,久傳於外,還說得個盜竊。這曲子乃臨時因景命題,難道也是盜竊?」便只管沈吟。嫣素見小姐沈吟,便說道:「小姐,不要沒主意,辜負那生才貌。」小姐道:「我的心事,你豈不知。倘此生才不敵貌,若嫁了他,不獨辜負老爺數年擇婿之心,就是我一腔才思,也無處吐露,豈可輕易許乎?」嫣素道:「據此生說來,萬分才學,真是譏笑,張相公難道一無所長,敢這等輕薄。」小姐道:「我也曉得必無此事,但終身大事,不敢苟且,除非面試一篇,方可放心。」嫣素道:「這也不難,我看此生多情之甚,他既貪戀小姐,必定還要來打探消息,待他來時,小姐出一個難題目,待我傳與他,要他立刻就做一篇,有才無才,便曉得了。」小姐道:「如此正好,只要做得穩當些,不要與人看見方妙。」嫣素道:「這個自然。」二人商量完了,方才歡歡喜喜。正是:   只為憐才一念,化成百計千方。   分明訪賢東閣,已成待月西廂。   二人只因算出這條計來,便或早或晚,時時叫嫣素到後園來探望。爭奈蘇友白,因是個侍郎家,不好只管常來,就來兩遭,或是張軌如陪著,或是穎郎同著,嫣素只好張一張又躲了,那裡敢出頭說話,所以往往不得相遇。   忽一日,白公在家,有人來報道:「楊御史老爺,由光祿卿陞任浙江巡撫,今要上任,因過金陵,特繞道來拜老爺,先打發承差來報知,楊老爺只在隨後就到了。」白公笑道:「城中到此有六七十里,此老特地而來拜,可謂改過自新矣。若怠慢他,到是我氣量小了。」因分付家人,一面收拾書房留住,一面打點酒席款待,又叫了一班戲子伺候。因想無人陪他,欲要到府中請兩鄉宦,又無大鄉宦,又不相知,反恐不便,莫若只叫張郎來陪,到是秀才家不妨,打點停當。到了午後,楊巡撫方到。白公與他相見過,敘了寒溫,就席設在大廳上,留他飲酒,命張軌如相陪不題。   卻說蘇友白打聽得有這個空,便悄悄閃入後園來。後園管門的,見蘇友白時常往來,也不盤問。況此時前廳忙亂,無一人到後園來,故蘇友白放心大膽走到亭子來,四下觀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裡窺探,剛剛撞著。蘇郎喜不自勝,慌忙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小生自前日蒙小姐娘錯愛之後,朝夕在此盼望,並無空隙能見小娘子,致廢餐忘寢,苦不可言。今日僥倖前廳有客,故獨得候於此,多感小娘子見憐,亦如有約而至,誠萬幸也。但不知前日荒疏之句,曾復蒙小姐一盼耳。」嫣素道:「詩到見了,只是郎君二詩,與張郎二詩,一字不差,不無盜竊之獘。小姐見了喜不自勝,正要請教郎君此何意也?」蘇友白驚訝道:「原來如此,我說張軌如之詩,如何入得小姐之眼!煩小娘子達知小姐,此二詩寔小生所作,不意為張軌如盜竊,非小生不肖。」嫣素道:「誰真誰假,何以別辨?」蘇友白道:「此易辨也,此二詩若果張生之作,已為老爺小姐所賞,小生復盜竊來,此乃真愚也。」嫣素道:「前日小姐亦作此想,又因面試張郎紅梨花曲,乃一時新題新製,與前二詩若出一首,豈復是盜竊郎君之作也。」蘇友白笑道:「若說是紅梨花,一發是盜竊小生之作了。」嫣素驚訝道:「那有此事,紅梨花曲,乃老爺見夢草軒,紅梨花盛開,一時高興,要張郎做的,此種梨花,別處甚少,郎君何以得知,便先做了,與將張郎盜竊。」蘇友白道:「此紅梨花曲,原非小生宿搆,就是遇小娘子這一日,張軌如絕早著人請小生來,就引了小生到此亭子上,望著內中紅梨花,勒逼要做。小生因慕小姐,見物感懷,故信筆成此,誰知又為張郎作嫁衣也。殊為可笑,亦殊可恨。小娘子若不肯信,張軌如不死,小生現在,明日當面質對,真假立辨了。」嫣素說道:「原來有許多委曲,老爺與小姐如何得知,不是這一番說明,幾落奸人之手矣。郎君勿憂,待我進去與小姐說明,決不有負郎君真才實貌也。」蘇友白又深深一揖道:「全仗小娘子扶持,決當圖報。」   嫣素去了一會,忙忙出來說道:「小姐說,張郎蹤跡,郎君所說,亦未可深信,今且勿論。但問郎君既有真才,今有一題,欲煩郎君佳製,不識郎君敢面試否?」蘇友白聽了,笑容可掬,歡喜無盡道:「我蘇友白若蒙小姐垂憐面試,便三生有幸了,萬望小娘子作成作成,速速賜題。」嫣素笑道:「郎君且莫生喜,小姐的題目,也不甚容易。」因於袖中先取出花箋一幅,并斑管一枝,遞與蘇友白,隨又取古硯一方出,并水壺墨放在一塊石上,說道:「小姐說,古才人有七步成詩者,郎君既自負才,不直一揮。」蘇友白接了花箋,展開一看,不慌不忙,便欲下筆。只因這一詩,有分教──主人心折,才子眉揚。正是:   巧之勝拙,不過一時。   久而巧取,拙者笑之。   不知蘇友白可能做詩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石送鴻迎燕   詩曰:   從來人世美前程,不是尋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服,鹽梅百備始為羹。   大都樂自愁中出,畢竟甘從苦裡生。   若盡一時僥倖得,人生何處見真情。   話說蘇友白接了花箋在手,展開一看,卻是一幅白紙,並無題目在上,因問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試小生,何不就將題目寫在箋上?」嫣素道:「小姐閨閣字跡,不敢輕傳,題目叫妾口授。」蘇友白道:「原來如此慎重,願聞題目。」嫣素道:「題目一個是送鴻,以非字為韻;一個是迎燕,以棲字為韻。都要七言律詩一首。」蘇友白聽了道:「題目雖不難,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見得?」蘇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來鴻去之時,且喻送鴻者,欲送張君意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鴻以非字為韻,以張郎為非人也,迎燕以棲字為韻,意欲小生雙棲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無論妄想,要親近小姐,即今得此一題,已出萬分僥倖,我蘇友白不虛生矣。」即研墨濡毫,將花箋斜橫在一塊臥雲石上欲寫。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歡喜,還有難題目在後面哩。」蘇友白道:「又有何說?」嫣素道:「要以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說,婚姻大事舉動必須禮樂,今雖草草不能備,聊以此代之。」蘇友白點頭道:「有理有理,貞淑之風愈使人景仰不盡矣。」   口裡念著,不覺情興勃勃,詩思泉湧,正要賣弄才學,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亂落。正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漫道謙為吉,才高不讓人。   蘇友白須臾之閒,即將二詩題就。半行半楷,寫滿花箋,雙手遞與嫣素道:「煩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見蘇友白筆不少停,倏成二詩,心中又驚又喜道:「詩中深意,賤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只令青蓮減價,真可敬也,我小姐數年選才,今日可謂得人矣。」   蘇友白道:「荒蕪之詞,一時塞責,恐不足以當小姐清賞。萬望小娘子為小生周旋則個,沒齒不敢忘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賤妾領去,但此時日已暮矣,恐不及復命,郎君且請回,明日前廳,客尚未去,張郎自然無暇,請與郎君再會於此,定有佳句相報。」蘇友白道:「日暮小生自應告退,但今來此,昏夜無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閨秀,動以貌禮自持。即今日之舉,蓋為百年大事選才,並非怨女懷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無德,便令小姐輕看,此事便不穩了。」蘇友白驚訝,連連謝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論,自是金玉,敢不謹從。小生今日告退,明日萬勿爽約。」嫣素道:「決不爽約。」蘇友白又深深一揖,辭了嫣素,閃出後園,悄悄去了。不題。   卻說嫣素袖了詩箋,收下筆硯,笑嬉嬉來見小姐道:「那蘇家郎君,真是聰明。」小姐道:「如何見得?」嫣素說道:「我將題目與他,他一見了,便將小姐命題微意,一一說破,連稱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聰明,那裡就領略得來?」小姐道:「小聰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如此二詩,恐上下限韻,一時難以措手。你為何就進來了,莫非他天晚不能完篇,帶回去做了?」嫣素笑了道:「他若不能完篇,帶了回去做,莫說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帶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麼不做,他展開花箋,提筆來寫,想也不想就信筆而寫。嫣素在旁,看他眼睛展也不展一展,將二詩早已寫完,真令人愛煞。果是風流佳婿,萬望小姐不要錯過。」小姐道:「如今詩在那裡?」嫣素方才從袖中取出,遞與小姐道:「這不是?難道嫣素敢哄你小姐不成?」小姐接了一看,只見筆精墨良,先已謾謾動人,只細細讀來,只見:   送鴻(限非字韻)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蘆春不肥。   絲柳漸長聲帶別,竹風未暖夢先歸。   匏瓜莫繫終高舉,土穀難忘又北飛。   草面胡兒還習射,木蘭舊感慎知機。   迎燕(限棲字韻)   金鋪文告待雙棲,石徑陰陰引路迷。   絲棘漸添簾幙影,竹風新釀落花泥。   匏尊莫尉烏衣恨,土俗體將紅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壘,木香亭畔有深閨。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贊歎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論上下限韻,絕不費力,而情思婉轉,字句清新。其人之風流俊秀如在紙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張家那畜生,弄得顛顛倒倒,卻將奈何!」   嫣素道:「這也不難,小姐若自對老爺說,恐老爺疑我等有私。何不可叫蘇相公,自見老爺剖明,與張家厭物當面一試,真假立辨矣。」小姐道:「是如此說,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為之,不可結怨,你不記得老爺在京時,只為惡辭了楊御史親事,後來弄了多少風波。我看張家這畜生如此設謀,決非端士,若使他當場出醜,況蘇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慮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來,莫若叫蘇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張家畜生,無人代筆,我再要老爺考他一考,自然敗露而去。那時這叫蘇生,卻求舅老爺來書作伐,再無不諧之理。」嫣素聽了,歡喜道:「小姐想得甚是有理,蘇相公深贊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虛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對矣。便是嫣素也覺風光。」   算計定了,小姐只把詩箋吟玩。嫣素便去前廳打聽明日,留楊巡撫的事情。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楊巡撫不放。張軌如時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後園來。蘇友白探知,捱過午後,便依舊閃入後園,竟到亭子上,潛身等候。不多時,只見嫣素笑吟吟走出來,對著蘇友白說道:「郎君好信人也。」蘇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趨走,已出僥倖,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誠相待,時刻不爽,真令人感激無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誰不以誠。」蘇友白道:「小娘子快論,小生仰慕之心愈堅矣。」   嫣素道:「小姐昨日與賤妾再三商議,欲要與老爺說明,又恐事涉於私,不好開口,欲煩郎君當面辨明,又恐郎君與張郎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兩難。如今算來算去,止有一條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即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爺來說親,再無不成之理。張家厭物,郎君去後,小姐叫老爺打發他去,豈不兩全。」蘇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謂兩全,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來,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時卻叫我蘇友白向何處去伸得冤情。」嫣素答道:「郎君休得輕視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貞心定識,不減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定留此東床,待君坦腹。」蘇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說,小生今日便回,即求你家舅老爺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爺是那個?」嫣素道:「我家舅老爺,是翰林侍講吳老爺,你去問,那一個不曉得?」正說不了,只聽得外面有人,一路叫進後園來道:「管園的,快些打掃,楊老爺就要進園裡來吃酒了。」嫣素聽見忙說道:「你我言盡於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來,就再來也不得見我了。」說罷往花柳叢中一閃而去。   蘇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來。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說他舅老爺是翰林院姓吳的,在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吳的只有吳瑞庵一人。若果是他,這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兒招我,我再三不從,連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為媒,莫說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亦無面皮求他。」一路上以心問心,不覺到了張軌如園裡。此時王文卿因城中有事,連日未至園中來。只小喜接著,打發吃了夜飯就睡了。   次日起來,寫下一封書,留與張軌如王文卿作別。喜得原無行李,只叫小喜牽了馬,仍舊望觀音寺來,一者辭辭淨心,二來就要問他吳翰林,可就是吳珪。恰好淨心立在山門前,看一個小沙彌埽地,看見蘇友白來了,連忙迎上前作揖道:「蘇相公連日少會,今日為何起得這等早?」蘇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來辭謝老師。」淨心道:「原來如此,請到小房用了飯去。」蘇友白道:「飯已用過,到不消了。我且問你一聲,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吳的,可就是翰林院吳珪?」淨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家,如今又聞得欽詔進京了去。他若在家,也時常到這裡來。」蘇友白聽了,心中著寔不快。遂別了淨心,上了馬,轉回村口來。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見得吳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園中去尋嫣素說明,他已說絕了,不得見了。在馬上悶悶不已,趁著那馬。走一走懶一步。正是:   賢者失意喪家狗,豪傑逃生漏網魚。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進退費躊躇。   蘇友白在馬上,躊躇納悶許多時,忽然想起來道:「我前日原為要到句容鎮上,去見賽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擱許久,竟忘懷了。他既知我為婚姻出門,今日婚姻有約,當此進退無門之時,何不去尋他一問?」遂勒馬往西南句容鎮上而來。   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見賽神仙,只為婚姻沒有著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了白小姐為婦。雖終身無歸,亦不他求。求親門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吳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謀,為何必要去問賽神仙,問了他,他說此事成得,終須要自己去求人,難道他替我作成,他若說此事不成,我難道就依著他罷了不成,莫若還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吳瑞庵為上。或者在他親戚情上,肯也未可知。」心下一轉,遂又勒馬復回舊路而行。   行不上十數里,因往返躊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便飢,便兜住馬四下一望,只見東南大路旁一村人家,欲要去買些飯吃,又不知內裡可有店鋪。正在徘徊之際,忽見對面一人,也乘馬而來,後面跟隨著三四個僕役。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都驚喜,卻是認得的。那人便先開口叫道:「蓮仙兄為何在此?」蘇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言從兄,小弟一言難盡。」那人道:「久不見兄,時時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間不是說話處,幸得寒舍不遠,請到寒舍一敘。」蘇友白道:「尊府卻在何處?」那人用手指著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蘇友白道:「寔不相瞞,小弟此時僕馬皆飢,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見。既尊府不遠,只得要相擾耳。」那人大喜,遂與蘇友白並馬入村來。正是:   鄭莊千里隻身行,司馬邀來一座傾。   不是才名動天下,卻何到處有逢迎。   原來那人也是姓蘇,雙名有德,表字言從。與蘇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學中朋友。文字雖不大通,家道卻十分富足。年紀二十五歲,單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長於人處,乃是揮金結客。因斷了弦,正在城中四下裡相親回來,恰好與蘇友白相遇,邀了來家。到得門前,二人下馬,迎入中堂相見過,蘇有德一面分付家人道:「快些先備便飯來吃,蘇相公餓了,吃了飯慢慢用酒。」家人應諾,不一時酒飯齊至。蘇有德因問蘇友白道:「數月不見,因無處訪問,不知仁兄為何卻在此處?」蘇友白道:「小弟自從去了前程之後,值家叔從楚中代巡回來,停舟江上,要小弟隨他進京去復命。小弟因在此無興,遂應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約。家叔不能久待去了,小弟隨留在一個敝友處,住了許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與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幾時進城,有何貴幹,今日才回?」蘇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個三等,是瞞不得兄的。今秋鄉試,沒奈何尋條門路去觀觀場,雖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就進城去,這七八日內不妥當。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個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掄元奪魁,吃鹿鳴宴了,怎知得小弟的苦。」   蘇友白道:「這是仁兄取笑了小弟,小弟青衿已無,元魁何有。」蘇有德道:「兄離城已久,原來還不知道,前日宗師行文到學中,吾兄的前程又復了。」蘇友白道:「那有此事?」蘇有德道:「這是小弟親眼見的,難道敢欺仁兄?」蘇友白道:「宗師既趨奉身貴,為何又有此美事。」蘇有德道:「我聞得原是翰林老吳之意,他起初見吾兄不從親事,一時氣怒,故作此惡。久之良心發見,應知辭婚有何大罪,又見仁兄默默而退,並未出一惡言與之相觸也,他意上過不去,故又與宗師說,方才復了。」蘇友白喜道:「言從兄,果然如此麼?」蘇有德道:「宗師書吏與學中齋夫,俱是這等說,非小弟一人之言也。」蘇友白聽了是真,忽喜動顏色。此時飯已吃完,正拏著一大杯酒在手,不覺一飲而盡。蘇有德見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發了,方是大喜。」蘇友白道:「小弟豈以一第為得失,蓋別有所喜耳。」蘇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蘇友白道:「不瞞兄說,小弟不喜復前程,而喜復前程之意,出自吳瑞庵耳。」蘇有德道:「此是為何?」蘇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吳,正愁他前怒未解,難於見面。於今見他尚有相憐之意,明日去謁他,便不難開口了,故此喜耳。」   蘇友德笑道:「仁兄莫非想回念來,原要求他令愛,但他令愛別有人家了。」蘇友白道:「非也。」蘇有德道:「不是為此,便是知他主場有分,要拜門生了。」蘇友白笑道:「一發不是了。」蘇有德道:「端的為何?」蘇友白笑而不言。蘇有德道:「小弟到報兄喜信,兄有何喜,反秘不言,弟與兄至交,難道有甚麼壞兄事處,或者對小弟說了,小弟還可效得一臂,也未可知。」蘇友白此時因心中快暢,連飲數杯,已有三分酒意,不覺吐露真情,便道:「此事正要請教仁兄,豈敢相瞞。小弟有一頭親事,要求吳公作伐耳。」蘇有德想了一想,遂問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愛麼?」蘇友白見說著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來蘇有德與白侍郎鄉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與選婿之嚴,久已深知,只恨無門可入。今見蘇友白從村裡來,又見要求吳翰林作媒,故一語竟猜著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說。但白老性拗,這頭親事,也不知辭了多少人,就是吳瑞庵作代,也不濟事。況問得他已選了一個姓張的做西賓,此事必待內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蘇友白見說得投機,遂將如何遇張軌如做新柳詩,如何被張軌如掉包,後來如何遇嫣素之事,細細都對蘇有德說了。蘇有德便留心道:「既如此,去見老吳一說便上。但只可惜老吳,如今又欽詔進京去了。」蘇友白道:「莫說進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尋著他。」蘇有德道:「你既以要去尋他,何不就在這裡過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做什麼,趕早去,早來還好鄉試。」蘇友白道:「就去固好,只是進京路遠,前日小弟匆匆出門,行李全無,盤川未帶,今還要城中到去設法,方好起身。」蘇有德道:「仁兄有此美事,小弟樂不可當。川資行李小事,小弟儘可設法,何必又去城中耽擱日子。」蘇友白大喜道:「若得仁兄相貸,小弟即此起行,又去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誼,何以相報?」蘇有德道:「朋友通財,古今稍有俠氣者皆然,兄何小視於弟。今日與吾兄痛飲,快談一夕,明日當送兄行也。」蘇友白道:「良友談心,小弟亦不能遽別,只得要借陳蕃之榻。」   二人一問一答,歡然而飲。蘇友白又將新柳詩,并紅梨曲寫出與蘇有德看了。大加稱賞,直飲得痛醉方散,就留蘇友白書房住宿。只因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鵲巢鳩奪。正是:   有狐綏綏,雎鳩關關。   同一杯酒,各自歡為。   卻不知明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有騰挪背地求人   詩曰:   好花謾道護深深,景物撩人大不禁。   嬌蕊纔經風雨蝕,幽香又被蝶蜂侵。   縱無遊子相將折,爭奈詩人佻達吟。   細與東君弔今古,幾枝絕不露春心。   話說蘇有德,探知蘇友白與白小姐婚姻有約,便心懷不良,要於中取事。到次日二人起來,吃了早飯,蘇有德就叫將出外的行李不要動,又取出白銀二十兩,與蘇友白道:「些須盤纏,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來,不可耽擱,白公性傲,恐有他圖,雖小姐亦不能自主。」蘇友白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盡,小弟到京,只求得吳公一封書,就星夜回來了,倘僥倖成全,皆仁兄之賜也。」說罷,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蘇有德又叫一個得力家人吩咐道:「蘇相公此間鄉村,徑路不熟,你可送到江口,著蘇相公渡了江,方可回來。」家人領命,蘇友白作謝了,竟自欣欣上馬進京。不題。   原來吳翰林奉詔還京,擇了吉日起行,不期剛出城,官府祖餞辛苦,不覺感冒些風寒,忽然大病起來,只得依舊回家醫治。病了月餘,方有起色。蘇有德在城中回來,知此消息。恐蘇友白進城問知,竟自去求他,更不好做手腳,故三言兩語拼出三十兩銀子,就攛掇蘇友白進京走空頭路,他好獨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戲嬰。   誰識老天奸更甚,借他奸計代愚營。   卻說蘇有德打發了蘇友白北行,滿心歡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慮再無計策,不想今日有這等的好機會送將來,可謂天從人願。」遂打點一副厚禮,竟進城來去拜吳翰林。到了門前,叫家人尋見管門的,先就是五錢一個紙包兒遞過去,然後將名帖禮帖與他,說道:「我家蘇相公要求見老爺,煩你通報一聲。」管門的道:「我家老爺病纔好,尚未曾見客,只怕不便相見。」家人道:「老爺見與不見聽憑,只煩大叔通報一聲就是了。」管門的因收著書兜,又看見是送禮了,遂不推辭,因說道:「請相公裡面廳上坐,等候我進去通報。」家人得了口語,就請蘇有德換了頭巾藍衫,竟進廳來,隨將禮物擺在階下。管門人拏了兩個帖子竟進後廳來。   此時吳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後園樓上靜養身體,好了還要進京。忽見傳進兩個帖子來,先將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沐恩門生蘇有德頓首再拜。」再將禮帖一看,卻是紬緞、臺盞、牙笏、補服等物,約有百金。心內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認,今日忽送此厚禮,必有緣故。」因叫進管門人吩咐道:「你去對那蘇相公說,老爺新病初起,行禮不便,故未見客,蘇相公枉顧,必有所教,若沒有要緊,容改日相會罷。倘有公務,不妨口傳進來,厚禮概不敢領,并原帖繳還。」管門人領命出來,細心對蘇有德道知。蘇有德道:「既如此,就煩管家秉上老爺,門生此來,蓋為舍弟蘇友白的親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陳方盡,今日老爺既不便見客,自當改日再來,些須薄禮,定要收的,再煩管事代稟一身。」管門人又進來稟知。吳翰林聽說蘇友白的親事,便道:「你再去問,蘇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學院考案首的麼。」管門人出來問了,又回覆道:「正是他。」吳翰林道:「既為此,可請蘇相公到後園來相見。」管門的忙忙出來道:「老爺叫請相公後園相見。」遂引蘇有德出了大廳,轉到後園,進廳裡來坐下。不一時,吳翰林扶了一個童子出來,蘇有德看見,忙移一張椅在上面,說道:「老恩師請台坐,容門生拜見。」吳翰林道:「賤體抱恙,不耐煩勞,若以俗禮相拘,反非見愛,只長揖為妙。」蘇有德道:「老恩師台命,不敢有違,只是過於不恭有罪之至。」因而一揖。吳翰林又叫蘇有德換了大衣,方纔相讓坐下。   茶罷,吳翰林就問道:「適纔所說諱友白的,這位原來就是令弟?」蘇有德道:「雖非同胞,實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諳世務,向蒙老恩師再三垂青,而反開罪門下。後宗師見斥,實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師不加嚴督,反憐而赦宥之,真使人感恩戴德,慚愧無地。每欲泥首階前,因無顏面,故令門生今日代為請荊。」吳翰林道:「向因一時瓜葛之私,願附賢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覺可敬可愛,返而思之,實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復言及親事二字。」蘇有德道:「舍弟一時愚昧,自絕於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師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於門牆之下。近聞令媛小姐已諧鳳卜,具道無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訪知令親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訪,妄意僥倖倘得附喬,猶不失為師門桃李,然門楣有天淵之隔,此自是貧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師格外憐才,故不惜腆顏有請,不識老恩師可略其前辜而加之培植否?」   吳翰林欣然道:「原來為此,實不瞞兄說,向日所議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蘇有德驚問道:「為何卻原是令甥女?」吳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親最所鍾愛,前因奉使虜廷,慮有不測,深以甥女托弟,為代擇婿。小弟偶見令弟才貌,與舍甥女可稱佳偶,所以苦苦相扳,蓋欲不負舍親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俯就,又承賢契見教,況舍甥女猶然待字,老夫自當仍執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為不謬耳。」蘇有德道:「原來恩師前日之議,不獨憐才,更有此義舉,門生輩夢夢不知,殊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師覆庇,曲賜成全,真可謂生死肉骨,舍弟異日雖犬馬銜結,亦不能報高厚於萬一矣。」因復將禮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須薄物,聊展鄙忱。若是師台峻拒,便是棄門生於門牆之外了,萬望叱存,足徵收錄。」   吳翰林道:「厚禮本不該收,既賢契過於用情,只得愧領一二。」因點了四色。蘇有德再三懇求,吳翰林決意不受。又用了一杯茶,蘇有德就起身說道:「門生在此混擾,有妨老師靜養,今且告退,容改日再來拜求台翰。」吳翰林道:「本當留此一話,賢契又以賤禮見諒。既如此,改日奉屈敘罷。」遂相送而再出。吳翰林信以為然,以為不負以前一番好意,心下深喜。不題。   卻說蘇有德回到下處,心下暗暗稱快道:「此事十分順流,只消再騙得一封書到手,便大事定矣。」過了數日,忽見吳翰林差人,拏了兩個請帖來道:「家老爺請你二位蘇相公,午刻小園一敘。」蘇有德忙應道:「老爺盛德,不敢不來領,只是舍弟在鄉間習靜,路遠恐不能來。」差人去了。到得午後,竟自來赴席。吳翰林接看相見過,就問道:「令弟得會一會更妙。」蘇有德道:「舍弟自從開罪後,就避跡鄉間肄業,今雖蒙老師寬恕,尚抱愧未敢入城,以會親友。倘得邀惠聯姻,則趨侍之日正長。」吳翰林道:「志氣舉動,往往過人,可敬可敬。」隨擺上酒來,二人對坐,飲酒中說些閒話。只吃到傍晚,蘇有德告止。吳翰林即出一封書來,遞與蘇有德,道:「學生本該陪兄親往,奈朝廷理欽命甚嚴,明後日即安就道,故以此代之,舍親見了,萬無不允之理。俟吉期時,再當遣人奉賀。」蘇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師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獲佳音,當率舍弟踵門叩首。」遂領了書,再三致謝而出。吳翰林隔了數日,身體莊健,果然進京去了。不題。   卻說蘇有德得了這封書,遂連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將吳翰林書信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眷小弟吳珪頓首。致書姊丈大人台座前。弟自別後,遂馬首北向,不意出城時,酬應太煩,致於感冒,一病幾危,感蒙屢使垂顧,足徵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茲有言者,向為甥女姻事,曾覓一蘇生者,誠風流佳偶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說,奈彼生堅執不從,弟深怪之,前與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復自悔,反來懇求,弟喜快不勝,用是重執斧柯,獻之東床,幸姊丈留神鑒選。如果弟言不謬,引之入幕,則鳳臺佳偶,星戶良人,大可慰晚年女兒之樂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為原諒。不宣。   蘇有德看了又看,見上面只寫蘇生,並未寫出蘇友白名字來,遂滿心歡喜道:「初意我只打算頂了蘇友白字,今他書上既未說破,我何不竟自出名字去求,就是有人認得,卻也無妨了。況吳翰林又進京去了,誰人對會。倘僥倖事成,後來知道便了,一他退了。」算計已定,遂將原書照舊封好。又備了一副重禮,擇了一個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齊齊整整,叫許多家人跟隨,興意勃勃,竟望錦石村來。   蘇有德要做出嬌客模樣,來到白侍郎門前,便下了馬,借一個人家坐下,叫個家人先將吳翰林的書,并一個名帖送進去,交與白侍郎管門的董老官。董老官見是吳舅老爺的書,不敢怠慢,即時傳進。此時白侍郎,正在夢草軒與張軌如閒譚。你道張軌如行藏,被蘇友白對嫣素說破,小姐自不能容,為何還在此處。   原來楊巡撫被白公留在後園住時,大家要即景題詩,不期事有湊巧,蘇友白先與張軌如往來時,在園中遊玩,蘇友白興高,往往即景留題,今日無心中,都為張軌如盜竊之用。白公那裡得知許多委曲,每見一詩,必加贊羨,送與小姐玩賞。小姐見蘇友白去後,張軌如詩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輕易向白公開口,故張軌如猶得高處西席,揚揚得意。   這日白公正與張軌如閑談,忽門上送上吳舅老爺書來。白公拆開一看,察知來意,心下又驚又喜,不好對軌如說,遂將來書袖了。再接過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門下眷晚學生蘇有德頓首拜」。白公遂起,對張軌如道:「吳舍親薦一個門生在此,只得去見他一見。」張軌如道:「這個自然。」遂辭出往後園去了。   白公出到前廳,就叫人請蘇相公相見。蘇有德見請,纔穿了衣巾,步行進來。白公在廳上,向下將蘇有德人物一看,只見:   衣服鮮楚,舉止高昂。骨豐皮厚,一身乏情韻之姿,似財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紅,滿臉橫酒肉之氣,類富翁而非賦客。金裝玉裹,請看衣裳。前擁後隨,只堪皮相。   蘇有德進得廳來,就呈上禮帖,要請白公拜見。白公再三不肯,因是便服,定要蘇有德換過大衣,方纔見禮。禮畢,遜坐坐定,先是白公說道:「吳舍親久稱賢契大才,學生多時想慕,今接芝宇,頗慰老懷。」蘇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學生後進未學,陋質庸才,過蒙吳老師垂青,拔識謬薦,進於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勝惶悚。」白公道:「老夫衰邁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謂有緣。」因問:「高居何處,椿萱定然並茂?」蘇有德道:「不幸先嚴見背,止寡母在堂,寒舍處此,僅十七八里之地,名馬春。」白公道:「原來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負水清之鑑矣。」說罷,左右送上茶來。   茶罷,蘇有德就起身告辭。白公道:「多承遠顧,本當小飯,但初識荊,未敢草草相褻,容擇吉再當奉屈。」蘇有德道:「蒙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復有所叨。」遂一恭辭出。白公遂送出大門外,再三鄭重而別。家人將禮物呈上,白公點了六色,餘者退壁。蘇有德見白公相待甚殷,以為事有可圖,滿心歡喜不題。   卻說白公退入後堂,小姐接著忙問道:「今日是何客來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書薦來求親的蘇生。」就將吳翰林的書遞與小姐。小姐接了一看,看見蘇生,滿心以為是蘇友白,又見吳翰林前日為他選的即是蘇友白,愈覺不勝之喜,轉故意問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蘇有德,前日為母舅曾面對我說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風流,今日書中又如此稱揚。今日我見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談到也爽利,若說十分風流,則未必矣。」小姐聽見叫蘇有德,只因心下有個蘇友白,就誤認是他,萬萬不疑。白公雖說未必風流,一轉不深信道:「母舅為孩兒選擇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為何又與爹爹選擇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見,或者不能盡其底堙A改日少不得請他一敘,再細細察看,但只是已有一個張郎在此,卻如何區處?」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為去取可也。」白公道:「蘇生雖非冠玉之美,較之張郎似為差勝。若論其才,張郎數詩吾所深服,蘇生只據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試,實是主張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蘇生與張郎好醜,相去何止天淵,爹爹素稱知人,今日為何這等糊塗!想是一時眼花。只叫他二人一會,自分玉石矣。」因說道:「涇渭自分,黑白難掩,若爹爹尚遲疑不決,何不聚二生於一堂,命題考試,誰妍誰媸可以立辨,異日去去取取,彼亦無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請蘇生,就請張郎陪,臨時尋一難題目考他,再定個優劣便了。」正是:   風雨相兼至,燕鶯雜沓來。   若非春有主,幾誤落蒼苔。   按下白公與小姐商量不題。   卻說張軌如與白公家人最熟,這日蘇有德來求親之事,到次日早有人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聞知大驚,問道:「此人是誰?」報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學堥q才,叫做蘇有德。」張軌如聽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卻也認做蘇友白,心下道:「這小畜生,我說他為何就不別我而去,原來是去央吳翰林書來做媒,要奪我已成之事。況我在此,雖為姻事,名色卻只是西賓,他到公公正正來求親,考又考他不過,人物又比他不上,況我的新柳詩,紅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時對會出來反許了他,我用了許多心力豈不枉費了!必設一計驅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蘇曾對我說,吳翰林有個女兒招他,他不肯,吳翰林甚是怪他,為何又轉央他來說親,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躊躇間,忽見管門的董榮拏了個請帖來,說道:「老爺請相公明日同金陵來的蘇相公敘敘。」張軌如道:「小老來的好,我正要問你,昨日那蘇相公來見老爺,為著何事?」董榮道:「是我們吳舅老爺薦來求小姐親事的。」張軌如道:「你們舅老爺說他有甚好,就薦他來?」董榮道:「這話說起來甚長,我家老爺在北京時,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爺家住了些時,那時舅老爺見這蘇相公考了個案首,又見他在那裡題得詩好,就要將我家小姐許配他,只因這蘇相公不肯,就拋撇了,近日不知為甚,這蘇相公又從了,故此舅老爺纔寫書薦他求親。」   張軌如冷笑道:「這等說起來,你家老爺與小姐一向要選才子都是虛名,只消央個大分上便好了。」董榮道:「張相公如何這等說,老爺因這蘇相公有真才,纔選他,為何卻是虛名?」張軌如道:「小老何這等眼鈍,這人你曾見過,就是前日同我來送新柳詩,你老爺與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榮道:「那裡是他,我還記得那日同張相公來的,是個俊俏後生,這位蘇相公,雖然年紀不多,卻是敦敦篤篤一個人,那裡是他!」張軌如驚問道:「既不是他,為何也叫做蘇有白?」董榮道:「名帖上是蘇有德。」張軌如道:「是那兩個字?」董榮道:「有是有無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張軌如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個人?」董榮道:「相公明日會他,便知端的,相公請收了貼子,我還要去請蘇相公哩。」說罷,便放下帖子。張軌如暗想道:「既不是蘇友白,我的腳跟便可立定了。記得吳翰林要招女婿與考案首的小蘇,明明說是他的事,為何此人又討得書來,莫非亦有盜竊之弊,明日相見時,我慢慢觀他動靜,敲打他兩句。倘若假便自立腳不穩了。」心下方纔有歡喜。不題。   卻說董榮拏了一個請帖,直到馬村蘇家來問。蘇有德接了請帖,就留董榮酒飯,再問道明日還有何客?董榮道:「別無他客,止有本府館中張相公奉陪。」蘇有德知是張軌如,便不問了。董榮吃完酒飯,作謝過,道說:「蘇相公,明日千萬早些來。路遠免得小人再來。蘇有德道:「不敢再勞,我自早來就是了。」董榮去了。蘇有德又躊躇歡喜道:「我的事,張軌如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誰知都在我腹中。他若不遜,便將底揭出,叫他置身無地。」因這一算,有分教──欲鑽無地,掬盡西江。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無傷人意。   鷸蚌兩相爭,原是漁人利。   不知明日二人相見,正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沒奈何當場出醜   詩曰:   秦鏡休誇照膽寒,奸雄依舊把天瞞。   若憑耳目訛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團。   有意指劃終隔壁,無心托出始和盤。   聖賢久立知人法,視以觀由察所安。   話說白公到次日,叫人備酒伺候,到得近午,就來邀張軌如到夢草軒來閒話。張軌如因問道:「前日令親吳老先生,薦這位蘇兄來,不知老先生與他還是舊相知,還是新相知?」白公道:「不是什麼舊相知,只因在靈谷寺看梅花,見此兄壁間題詠清新,故爾留意。又見學院李念台取他案首,因此欲為小女為媒。不想此生一時任性不從,舍親惱了,因對李念台說,把他前程黜退,小弟從京師回來,舍親是這等對我說,我也不在心上,一旦就丟開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親來書,說他又肯了,故重復薦來,我昨日見他,一時未睹其長,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親書來,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倡和,倘無真才,便此以復舍親了。」   張軌如道:「原來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見便知,何必更考,但不知令親書中曾寫出這蘇兄名字否?」白公道:「書中只以蘇生稱之,並未寫出名字,昨見他名帖,方知叫做蘇有德。」張軌如笑一笑,就不言語了。白公道:「先生為何含笑,莫非有所聞麼?」張軌如笑一笑道:「有所聞,無所聞,老先生亦不必問,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觀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見教,欲言不言,是見外了。」張軌如便正色道:「晚生豈敢,晚生雖有所聞,亦未必見的,欲不言恐有誤大事,欲言又恐近於獻讒,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論,何讒之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問,晚生只得說了,晚生聞得令親所選之蘇,又是一蘇,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親對我說,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為何又是一蘇?」張軌如道:「音雖相近,而字實差訛。令親所取者,乃蘇友白,非蘇有德也。」白公驚訝道:「原來是二人,但舍親又進京去了,何以辨之?」張軌如道:「此不難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學院考的案首,是蘇友白還是蘇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隨吩咐一個家人去查。   正說不了,忽報蘇相公來了。白公叫請進來。先是張軌如相見過,然後白公見禮畢,分賓主而坐,左邊是蘇有德,右邊是張軌如,白公自在下邊近左相陪。各敘了寒溫,白公因說道:「老夫素性愛才,前者浪遊帝都,留心訪求,並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賢。」蘇有德道:「若論張兄才美誠有,如老師台諭,至於門生盜竊他長,飾人耳目,不獨氣折大巫,即與張兄並立門牆,未免慚形穢於珠玉之前矣。」張軌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憐才心切,不自愧作,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馬骨,怎如蘇兄真正冠軍逸群,允足附老先生伯鄉之顧。」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雲間陸士龍,一如日下荀鳴鶴,可稱勁敵,假令並驅中原,不知鹿死誰手,老夫左顧右盼,不勝敬畏。」   大家扳談了一會,左右報酒席完備,白公說送席,依舊是蘇有德在左,張軌如在右,白公下陪。酒過數巡,白公因說道:「前日李念台在京時,眾人都推他才望,故點了南直學院。今能於暗中摸索,蘇兄則才望不郡。」蘇有德道:「唯門生以魚目混珠,有辱宗師藻鑑,至於賞拔群英,可謂賈胡之識也。」張軌如道:「蘇兄一時名士宗師,千秋鑑賞,如此遇合,方令文章價重。但近來世風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魎,公然放肆於青天白日之下,甚恥也。」蘇有德見張軌如出話有心,知是誚己,因答道:「此猶有目者所可辨,最可恥者,一種小人,也竊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進謁公卿,令具目者一時不識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從來所有,但只惑一時,豈能耐久?」   大家談論是非,互相譏刺,白公俱聽在心裡。飲彀多時,左右稟要換席。白公遂邀二人到夢草軒散步。大家淨了手,張軌如就往後園裡更衣去了。惟白公陪著蘇有德,就軒子中更衣去了。閒玩那階前的花卉,並四壁圖書,原來張軌如的新柳詩並紅梨曲也寫了帖在壁上。   蘇有德看到此處,白公便指著說道:「此即張兄之作,老夫所深愛者,仁兄試觀之,以為何如?」蘇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見與蘇友白寫的是一樣,就微微的冷笑說道:「果然好詩。」白公見蘇有德含吐有意,因問道:「老夫是這等請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識,倘有不佳處,不妨指示。」蘇有德連忙打一恭道:「門生豈敢,此詩清新俊逸,無以加矣,更有何說,但只是……」蘇有德說到此就不言語了。白公道:「既蒙下教,有何隱情,不妨直示。」蘇有德道:「亦無甚隱,但只是此二作,門生曾見來。」白公道:「兄於何處見來?」蘇有德道:「曾於一敝友處見來,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詩進謁老師,未蒙老師收錄,敝友自恨不如,悒怏而歸,門生亦為之難惜,不意乃辱老師珍賞如此。不知為何與張兄之作,一字不差,這也奇怪。」白公聽了驚訝道:「二月中曾不見有誰來。」蘇有德道:「只怕就是與張兄同一時來的,老師只消在門薄上一看,便知道了。」白公道:「貴友是誰?」蘇有德尚未及答,而張軌如更衣適至,彼此就不言語了。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飲了一會,白公因說道:「今日之飲,雖餚核不備,實為簡褻,二兄江南名士,一時並集,寔稱良會,安可虛度。老夫欲分題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敗興。」張蘇二人,彼此妒忌,兩相譏誚,忽見白公要做詩,二人都呆了。   張軌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當領,不知蘇兄有興否?」蘇有德道:「在老恩師門牆,雖然荒陋,自應就正。但今日叨飲過多,胸腸酣酩,恐不能奉教。」張軌如道:「正是這等,晚生一發酒多了。」白公道:「斗酒百篇,青蓮佳話,二兄高才,何讓焉。」就叫左右取文房四寶來,各授一副,白公隨寫出一題是──賦得今夕何夕。因說得:「題目雖是老夫出的,韻卻聽憑二兄自拈,二兄詩成老夫再步韻來和。若老夫自用韻,恐疑為宿搆了。二兄以為何如?」蘇張二人道:「老師大才,豈可與晚輩較量。」口雖如此說,然一時神情頓減,在座踧躇不寧。做又做不出,又難回不做,只是言語支吾,蘇有德大半推醉,張軌如假作沈思。白公見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說道:「老夫暫別,恐亂二兄詩思。」遂走入軒後去了。正是:   假雖終日賣,到底有疑猜。   請看當場者,應須做出來。   此時日已西斜,張蘇二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又不好商量。蘇有德醉了一會便起身下階,倚著欄杆假作嘔吐之狀。張軌如就推腹痛,往後園出恭去了,半晌方來。   白公在後軒,窺見二人如此形狀,心下又氣又惱又好笑,卻又不好十分羞辱他們,只得轉勉強出來周旋,依舊就坐。白公問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張軌如便使乖,不說做不出,就信口先應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時腹痛,止有結句未就。」蘇有德見軌如使乖,也就應聲答道:「晚生雖勉強完篇,然醉後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覽。」白公道:「二兄既已脫稿,便不虛今夕了。老夫亦恐倉卒中不能酬和,到是明日領教罷。且看熱酒來飲,以盡餘歡。」張蘇二人見說明日完詩,便大膽了。蘇有德道:「晚生做詩,尚可勉強,若要再飲,寔是不能。」張軌如道:「維飲與吟,晚生素不敢多讓,此實老先生所知。今日為賤腹所楚,情興頓減,不能作半主奉陪蘇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當苦勸,然天色尚早,亦須少盡主人之意。」二人若論吃酒,尚吃得兩壺,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飲得幾杯,見天色漸昏,蘇有德便立辭起身。白公假意延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蘇有德出了門,又別了張軌如回書房,然後退入後廳來。正是:   認真似酒濃,識破如水淡;   有才便可憐,無才便可慢。   卻說白公入後廳,小姐接住。白公就說道:「我兒,我今日看張蘇二人行徑,俱大有可疑,幾乎被他瞞過。」小姐暗驚道:「張郎固可疑,蘇生更有何疑?」因問:「爹爹,何以見得?」白公道:「記得你母舅對我說,蘇生曾攷案首,今日張郎對我說攷案首的是蘇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說他正是蘇友白。」白公道:「他叫做蘇有德,音雖相近,其實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張郎新柳詩及紅梨曲與蘇有德看,他又說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張郎之句,不是又一可疑?到後來我出一題,要他二人做詩,他二人推醉裝病,備極醜態,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來,二人俱有盜襲頂冒之獘。」小姐聽見不是蘇友白,就呆了半晌道:「原來如此,爹爹覺察,不然墮入奸計怎了!」白公道:「我已差人學堨h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閒談了一會,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來梳洗畢,即出穿堂坐下,叫董榮進來,問道:「前二月內,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詩來,你怎麼不傳進我看?」董榮道:「小的管門,但有書札詩文,即時送進,如何敢有遺失去。」白公道:「是與張相公一時同來的。」董榮於此事原有獘病,今日忽然問及,未免吃驚,便覺辭色慌張,因回了說道:「是張相公來時有一位相公同來,彼時兩首詩,俱送進與老爺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麼?」董榮道:「過去的事,小的一時想不起來。」白公道:「可取二月門簿來看。」董榮見叫取門簿,慌忙就走。白公見他情景慌張,便叫轉董榮來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個家人到他門房中去取。那一個家人隨即到門房中,將許多門簿俱一併拏了來,遞與白公看。白公只檢出二月的來看,董榮就連忙將餘下的接了去。白公揭開查看,只見與張軌如一時同來的正叫做蘇友白,因細細回想道:「是一個姓蘇的,我還隱隱記得,他的詩甚是可笑,為何卻他又是個名士,大有可疑。」因又問董榮道:「凡是上門簿的,都注某處人,這蘇友白下面為何不注?」董榮道:「想是過路客,老爺不曾接見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過客,也該注明。」董榮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來看。」董榮道:「名帖沒甚要緊,恐怕日久遺失了,容小的慢慢去尋。」   白公見董榮抱著餘下的門簿不放,內中也有多許名帖,亂夾在中間,就叫取上來看。董榮道:「這內中都是新名帖,舊時的不在。」白公見慌張不肯拏上來,一發要看。董榮瞞不過,只得送上來。原來董榮是一個酒徒,不細心防範,舊時二首詩,就夾在舊門簿中,一時事過,就忘記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著忙。白公看見有些異樣,故留心只管將門簿翻來翻去。也是合當事敗,恰恰翻出二詩,原封不動。一封寫著張軌如呈覽,一封寫著蘇友白呈覽。白公拆開一看,蘇友白的恰是張軌如來獻的,張軌如的恰是舊日好笑的。白公不覺大怒,看了董榮道:「這是何故?」董榮見尋出二詩,便嚇呆了,忙跪在地下磕頭。白公怒罵道:「原來都是你老奴作獘更換,幾乎誤我大事。」董榮道:「焉敢改換,都是張相公更換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聽信他,小的該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將董榮重責了二十板革出,另換一個管門。正是:   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   白公纔責了董榮,只因昨日差人打探案首的家人回來了,就回覆白公道:「小人到學中去查,案首是蘇友白,不是蘇有德,蘇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沒有科舉。」白公道:「查得的確麼?」家人道:「學中考案,怎麼不的?」白公聽了,連忙進來與小姐將兩項事一一說知,就將前詩遞與小姐,因說道:「天地間有這等奸人,有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細查,我兒你的終身大事,豈不誤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見十年待字之難,十年不字之不易,所以稱貞良有以也。」白公道:「蘇張兩生畜,盜襲頂冒,小人無恥,今日敗露,固不足論。如今看起來,考案首的也是蘇友白,你母舅薦賞的也是蘇友白,做這兩首新柳詩的也是蘇友白,這蘇友白,明明是個少年風流才子無疑矣。轉遺疏失,今不知飄零何處,大可恨耳。」小姐道:「這蘇友白既有這等才情,料不淪落。況曾來和過新柳詩,自能物色蹤跡。雖未蒙刮目,然才才有心,或去亦不遠,若知他二人奸謀敗露,定當重來,轉是張蘇二奸人,狡猾異常的,須當善遣。」白公道:「這容易,蘇有德原無許可,張軌如自是西賓,只消淡淡謝絕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見於顏色,恐轉添物議。」白公道:「這我知道,不消你慮。只是我還記得你母舅曾對我說,因親事不成,將蘇生前程黜退,不知近來復也未曾。況目今鄉試在邇,若是不曾復得,卻不誤了此生?我今須差二人去打聽明白,一者好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見極是。」   白公隨差一個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聽。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來回覆道:「小人打聽,蘇友白相公前程,原是吳舅老爺與學院說復了,只是這蘇相公,自從沒前程之後,即有一個作官的叔子,接他進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來。又有人說,這幾個月並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進京,也不曾尋得著。小人到他家中去問,也是這般說,只此便是實信。」   白公想了一想,因對小姐說:「他的前程既然復了,到鄉試之期自會回來,不必慮也。」正是: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一著不到,滿盤莫起。   白公過了數日,備了一副禮,答還蘇有德。明知吳翰林不在家中,就寫了一封回書,道不允親之事。蘇有德見事機敗露,自覺羞慚,不敢再來纏擾。張軌如有人報知董榮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與王文卿商議,只說鄉試近,要進京習靜,轉先來辭。白公順水推舟不留。張蘇二人雖然推出,然未免費了許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氣增惱,不覺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小姐驚慌無措,只得請醫服藥,問卜求神,百般調理。小姐衣不解帶,晝夜啼泣。如此月餘,方纔痊可。正是:   只因兒女慮,染出病中身。   若無兒女者,誰救病中親。   盡得孝與敬,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別了蘇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見吳翰林,便不覺勞苦,終日趲行。一日來到山東地方,叫做鄒縣。見天色將晚,就尋一個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頭間翻出一個白布搭包,內中沉重之物。小喜連忙拏與蘇友白,打開一看,卻是四大封銀子,約有百兩金,友白看了,,連忙照舊包好。心中想了想,對小喜說道:「此銀必是前來客人匆忙失落的,論起理來,我該在此候他來尋,交還與他,纔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留,卻如何區處。莫若交與店主人家,待他付還了罷。」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上能有幾個好人,我們去了,倘若主人不還,那裡對著,卻不辜負了相公一段意,既要行此陰騭事,還是略等等半日為妙。」蘇有白道:「你也說得是,只是誤了我的行期,這也沒法了。」   梳洗畢,吃完飯,店主人就要備馬。蘇友白道:「且慢,我還要等一人,午後方去。」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罷。」蘇友白雖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進走出。只到日午,吃過午飯,方見一個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樣,騎著一匹馬飛也似跑來,到了店門前下馬,慌慌張張,就叫聲:「店主人何往?」店主人見了連忙迎住道:「差爺前日過去的,為何今日復轉來?」那公差道:「我不好了,大家不得乾淨,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爺批文,到鄒縣弔取一百二十兩官銀,去修義塚。昨日因匆匆趕路,遺失在你家店裡,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店主人聽見,嚇得呆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我們客店中客人,來千去萬,你自不小心,與我何干?」承差道:「且不與你講辨爭口,且去尋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將床上翻來覆去,顛到搜尋,那裡得有。承差見沒有了,著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內不見的,是你的干係,你賠我來!」店主人道:「你來時又不曾說有銀子,去時又不曾交銀子與我,見你銀子了是紅的是白的,你空身來,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那承差道:「我是縣裡支來的四大封銀子,每封三十兩,共一百二十兩,得一個白布搭包盛著,帶在腰裡,前夜解下,放在床頭草薦底下,現有牌票在此,終不然賴你不成?」就在袖子裡取出一張硃筆票來,遞與店主人看道:「這難道是假的,你不肯賠我,少不得要與你到縣裡去講。」扭著店主人,隨往外就走。店主人著急了,大叫道:「冤屈冤屈!」   蘇友白見二人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扯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要著急,這銀子是我檢得在此。」就叫小喜取出,交與那承差與店主人。店主人見有了銀子,喜出望外,連忙下禮謝道:「難得這位相公好心,若遇別一個拏去,我二人性命難保。」蘇友白道:「原是官銀,何消謝得,你可檢收明白,我就要起身。」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圖報,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備一延,請相公坐坐,聊盡恭敬之心。」蘇友白道:「我有急事進京,只為撿了銀子,沒奈何在此等你,既還了你,我即刻要行,斷沒工夫領情。」店主人道:「請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日已西斜,前途不得到了。況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須明日早行,方纔放心。」蘇有白道:「我書生不過隨身行李,無甚財物,怕他怎麼。」店主人道:「雖無財帛,也防著驚駭。」   蘇友白執意要行,店主人拗不過,只得將行李備在馬上。蘇友白叫小喜算還飯賬,隨即出門上馬而行。那承差與店主人千恩萬謝,送蘇友白上馬而去。正是:   遺金拾得還原主,有美空尋問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從來財與色相親。   承差得了原銀自去幹辦不題。   卻說蘇友白上了馬,往北進發,行不上十里,忽一陣風起,天就變了。四野黑雲,似有雨意。蘇友白見了,心下著急,要尋人家歇腳。兩邊一望,盡是柳林曠野,絕無村落人煙。正勒馬躊躇,忽亂草叢中,跳出一個大漢子,手持木棍,也不做聲,照著蘇友白劈頭打來。蘇友白嚇得魂飛天外,叫一聲:「不好了!」坐不穩,一個到栽蔥跌下馬來。那大漢得了空,便不來尋人,竟騎上馬,兜馬屁股三兩棍。那馬負痛,便飛也似往柳林中僻路跑將去了。小喜在後急急趕上來,扶起蘇友白時,那大漢連馬行李,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蘇友白扶將起來,幸不曾跌壞,卻是行李馬匹俱無。二人面面相覷,只叫得苦。正是:   已備窮途苦,復遭盜賊災。   方知時未遇,不幸一齊來。   蘇友白此時進退兩難,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蘇秀才窮途賣賦   詩曰:   漫道文章不療饑,揮毫也有賣錢時。   黃金滕閣償文價,白璧長門作酒資。   儒士生涯無壟斷,書生貨殖有毛錐。   更憐閨艷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詩。   卻說蘇友白曠野被劫,馬匹行李俱無,只剩得主僕兩個空身,一時間天色又暗昏起來,因與小喜商量道:「前面去路遠,一時難到,就是趕到,我兩個空身人,又無盤纏行李,誰家肯留,莫若回到舊主人家,再作區處。」小喜道:「事出於無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蘇友白,一步步復回舊路而來。   蘇友白去時情興匆匆,回來時沒精沒神,又沒了馬,越走不動去。到傍晚將要上燈,方纔到得店裡。店主人看見,吃了一驚道:「相公為何又轉來,多分吃虧了。」蘇友白遂將被劫事,說了一遍。店主人跌腳道:「我先就叫相公不去,相公不聽,卻將行李馬匹都失了,豈不可惜哉。」蘇友白道:「行李無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請進裡面用夜飯,待我收拾些舖蓋,與相公權宿一夜,明日再處。」蘇友白依他,過了一夜。   到次早起,正與店內人在店商議,只見對門一個白鬚老者,走過來問道:「這位相公,像是昨日還承差銀子的,去了為何復來?」店主人歎一口氣道:「天下有這等不平的事,這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到一有賜還了人。誰知天沒眼,走到將上路,將自己的行李馬匹,被強盜劫去,弄得如今隻身,進退兩難。」那老者道:「原來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報,且請問相公高姓,貴處那堙A今將何往?」蘇友白道:「學生姓蘇,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見過相知,不意遭此一變,盤纏盡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來是蘇相公,此去京中,只有八九日路,若論路上盤費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並京中使用便多了。」蘇友白道:「如今那顧得許多,只要路上費用,並行李一二件,得十數金便好了,其餘到京,再當別處。」店主人道:「小人受蘇相公大恩,這十數兩銀子,我該措辦,只是窮人,一時不能湊手。若是張老爺有處挪移與蘇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償還,不敢少的。」   張老道:「我看蘇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長於詩賦,就有一處。」蘇友白道:「學生文才,雖未必高妙,然詩賦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處,當得效勞。」張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個舍親姓李,原是個財主,近日加納了中書,專好交結仕宦,前日新接院到,甚是優待。舍親送重禮與他,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親無以為情,又做一架錦屏送他,因求高手畫了四景,如今還要煩一個名人,做四首詩,標題於四景之後,合成八幅。若是蘇相公高才做得,這盤纏就易處了。」蘇友白道:「做詩自不打緊,只是貴縣人文大邦,豈無高才,何俟學生?」張老道:「不瞞蘇相公說,我這山東地方,讀書的雖不少,但只曉得在學業上做工夫,至於詩詞歌賦,其實沒人。只有一個姓錢舉人,會做幾句,卻又裝腔難求。春間舍親求做一篇壽文送縣尊,請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十多金禮物,他猶不足,還時常來借東借西的。前日為這四首詩,舍親又去求他,他許說有興時再來領教,要我舍親日日備酒候他,尚不見來。若是蘇相公做得時,舍親便省得受他許多氣了。」蘇友白道:「既是這等,學生便與令親效勞也使得。只是學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還要行,煩老丈就同去為妙。」張老笑道:「前日一篇壽文,錢舉人做了半個月,難道這四首詩,一時容易就完了?若是蘇相公高才做得完詩,舍親自然送禮物,不敢耽擱。」   蘇友白道:「全賴老丈先為致意。」張老道:「既如此,就同了蘇相公去。」蘇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遠,李爺家在縣東,盧副使隔壁。」蘇友白道:「既不多遠,我去了就來,有好馬煩主人替我僱下一匹。」主人道:「不打緊。」說罷,張老就同蘇友白帶了小喜,徑進城望李中書家來。正是:   要知山路樵攜去,欲見波濤漁領回。   白雲本是無情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張老帶同蘇友白,不多時便到了李中書家前。張老道:「蘇相公且少待,我先進去通知舍親,就出來相請了。」蘇友白道:「學生拱候。」張老竟進去了。蘇友白立在門前一看,只見一帶是兩家鄉宦,隔壁門前,有八根半新不舊的旗竿,門扁上風憲二字,顏色有些剝落,分明是個科甲人家,卻冷冷落落。這邊雖無旗竿,門匾上中翰第三個大字,都十分齊整,一望去到像大鄉宦。蘇友白正看未完,只見內裡一個家人出來說道:「家爺在廳上等,請相公進去。」蘇友白進到儀門,只見那李中書迎下階來。蘇友白將李中書一看,只是:   冠帶峨峨,儼然科甲。履聲橐橐,酷類鄉紳。年華四五十以上,官職居八九品之間。數行黃卷,從眼孔中直洗到肚腸,縱日日在前而實無。一頂烏紗,自心坎上達於顏面。維時時不戴,而亦有無限遮瞞。行將去只道自知許多腔套,做出來不防人笑。   李中書迎蘇友白到了廳上,見過禮,分賓主坐下。李中書說道:「適間舍親甚稱蘇兄高才,尚示奉謁,如何到辱先施?」蘇友白道:「學生本不該輕造,只因窮途被劫,偶與令親談及老先生德望,又聞知有筆墨之役,多感令親高誼,不以學生為不才,欲薦學生暫充記室,聊以代勞,故腆顏進謁,不勝唐突。」李中書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製一錦屏為賀,已請名手畫了四景在此,更欲題詩四首,默寓贊揚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幾欲自獻其醜,苦無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情,肯賜捉刀,感激不盡,只是乍得識荊,如何就好重煩?」蘇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嫌棄,望賜題意。」李中書道:「既辱見愛,且到後園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備酒,就起身邀蘇友白,直到後面東半邊一所花園亭子裡來。   那亭子朱欄曲檻,掩映著疏竹名花,四圍都是粉牆,牆外許多榆柳,樹裡隱隱藏著一帶高樓,到也十分華麗。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觀玩。到得亭中,不多時,左右即捧出酒來。李中書遜了席,二人正欲舉杯,只見一個角人來報道:「錢老爺來了。」李中書道:「來得妙,快請進來。」一面說,一面就起身出來迎接。須臾迎了進來,蘇友白亦起身相迎。只見那錢舉人生得長鬚大腹,體厚顏豐。錢舉人見了蘇友白,便問李中書道:「此位何人?」李中書道:「金陵蘇兄。」錢舉人道:「這等是遠客。」就讓蘇友白居左,相見畢,各照次序坐定。錢舉人因問道:「蘇兄大邦人物,不知有何尊冗,辱臨敝鄉?」蘇友白曾答,李中書就應道:「蘇兄不特到敝鄉,只因進京,途中被劫,因於旅次,今日舍親偶然到舍。道知蘇兄少年美才,又因見小弟前日要賀按台四詩,未蒙吾兄報筆,今幸得遇蘇兄,蒙蘇兄不棄,故翩然賜顧,正慮賓主寥寥,不能盡歡,恰值吾兄見顧,可謂有興。」   錢舉人道:「如此甚妙,小弟連日不是不來,緣舍下俗冗纏擾,絕無情興。今聞按台出行將回,恐誤仁兄之事,只得勉強應教,其實詩思甚窘。今幸天賜蘇兄到此,可免小弟搜索枯腸。」蘇友白道:「學生窮途無策,故妄思賣賦,以代吹簫。只計潦草應酬,初未計其工拙,今見大巫在前,小巫自當退避三舍矣。」李中書道:「二兄俱不必太謙,既蒙高誼,俱要賜教,且快飲數杯,以發詩興。」遂酌酒相勸。三人吃了半晌,蘇友白道:「學生量淺,既是李老先生不鄙,到求賜了題目,待學生完了正事,再領何如?」李中書猶不肯。錢舉人道:「這也使得,且拏題目出來看了,一邊吃酒一邊做詩,也不相礙。」李中書方叫左右拏了一個拜盒來開了,取出四幅美人畫,並題目遞與二人展開。二人一看,第一幅卻是補袞圖,上畫二美人相對縫衣。第二幅是持衡圖,上畫一美人持稱稱物,數美人旁看。第三幅是和羹圖,上畫數美人當廚或炊或爨或烹。第四幅是枚卜圖,上畫三四美人,花底猜枚。詩題即是四圖,要各題一詩,默諭推尊入相之兆。   蘇友白看了,略不言語。錢舉人道:「李老丈費心了,這等稱贊,甚是雅致。只是題目太難,難於下手,必須細細搆思之,小弟一時實是不能,專看蘇兄高才。」蘇友白道:「錢先生尚為此言,在學生一發可知,但學生行色倥傯,只得勉強呈醜,以謝自薦之罪,便好告辭。」李中書道:「足見高情。」遂叫左右送上筆硯,并一幅箋紙。蘇友白也不推讓,提起筆來,一揮而就。正是:   步不須移,馬何必倚。   兔起鶻落,煙雲滿紙。   蘇友白寫完,就是遞與李錢二人道:「雖不足觀,幸不辱命。」李錢二人展開一看,只見:   第一首 補袞圖題詩曰   剪栽猶記降姬年,多荷乾坤黼黻穿。   賴得女媧針線巧,依然日月壓雙肩。   第二首 持衡圖題詩曰   顰笑得時千古重,鬚眉失勢一時輕。   感卿雙手扶持定,不許人間有不平。   第三首 和羹圖題詩曰   天地從來爭水火,性情大抵異酸甜。   如何五味調和好,汝作梅兮汝作鹽。   第四首 枚卜圖題詩曰   非美偶爾浪猜尋,姓字應先簡帝心。   玉箸金甌時一發,三臺遙接五雲深。   錢舉人讀了一遍,驚喜贊嘆道:「風流敏捷,吾兄真仙才也!」蘇友白道:「一時狂言,有污台目。」李中書看了,雖不甚解,卻見錢舉人滿口稱贊,料想必好,不覺滿心歡喜,說道:「大邦人物,自是不同,何幸得此增榮多矣。但只是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尚欲求大筆一揮,不識允否?」蘇友白道:「這等何難!」遂立起身,叫左右移了一張乾淨書案在階下,磨起墨來。李中書忙取了四幅重白綾子,鋪在案上。蘇友白此時也有三分酒興,遂乘興一揮,真是龍蛇飛舞,頃刻而成。錢李二人見了,贊不絕口。   蘇友白心中暗想到:「這等俗物,何足言詩。若有日與白小姐,花前燈下次第唱酬,方是人生一快。今日明珠暗投,也只是為白小姐窮途之中,沒奈何了。」正想著,忽抬頭見隔壁高樓上,依稀似有人窺看,遮遮掩掩,殊覺佳麗。心中又想,縱然美如白小姐,也未必有白小姐之才。一想至此,不覺去心如箭,因對李中書說道:「蒙委已完,學生即此告辭。」李中書忙留道:「高賢幸遇,何忍戛然就去,況天色日暮,如何去得!就是萬分要緊,也須屈此草榻一宵,明日早行。」蘇友白道:「明日早行也可,只是馬匹行李俱無,今日還要到店中去打點。」李中書道:「蘇兄放心,這些事都在小弟身上。」   錢舉人道:「蘇兄不要太俗了,天涯良朋聚會,大是緣法。明日小弟也要盡地主之誼,李老先生萬萬不可放去。」蘇友白道:「明日決當早行,錢先生盛意只好心領了。」李中書道:「這到明日再議,且完今日之事。」又邀二人進亭子去吃酒。三人說說笑笑,直吃到上燈,錢舉人方別去。李中書就留蘇友白在亭後書房中住了。正是:   俗子客來留不住,才人到處有逢迎。   蘇友白一夜無眠。到次早,忙忙起來,梳洗畢,就催促要行,只不見主人出來。又捱了一會,方見張老走來說:「蘇相公為何起得恁早?」蘇友白道:「學生客邸,度日如年,恨不能飛到京中,萬望老丈,與令親說一聲,速速周濟,感德不淺。」張老道:「盤纏小事,自然奉上,只是舍親還有一事奉懇。」蘇友白道:「更有何事?」張老道:「舍親見錢舉人說蘇相公才高學廣,定然是大發之人,甚是愛慕,願得時時親近。今有一位公子,一十三歲,欲要送一封關書,拜在蘇相公門下,求蘇相公教育一年,束修聽憑蘇相公填多少,斷不敢吝。」蘇友白道:「學生從不曉得處館。況是過客,立刻要行,如何議及此事。」正說著,只見一個家人送進一個請貼來,卻是錢舉人請吃酒的。蘇友白忙辭道:「這個斷不敢領。煩管家與我拜上,多謝了,原帖就煩管家帶去。」那家人道:「酒已備了,定要屈蘇相公少留半日。」說著,將帖子放下去了。   張老道:「館事蘇相公既不情願,舍親也難相強,錢舉人此酒是斷斷辭不得的。況這錢舉人,酒也是難吃的,若不是二十分敬重蘇相公,他那裡肯請人!這是落得吃的。」蘇友白道:「固是高情,只是我去心甚急。」張老道:「蘇相公請寬心,我就去備辦馬匹行李。錢家酒也早,蘇相公略領他兩杯就行罷。」蘇友白道:「萬望老丈周旋。」張老說罷去了。   蘇友白獨坐亭中,甚是無聊,心中焦躁道:「些須盤纏,只管伺候,可恨之極。」因叫小喜道:「你看看前面的路好走,我們去了罷,誰耐煩在此等候。」小喜道:「園門是關的,出去不得,就是出去也無盤纏,相公好歹耐過今日一日,明日定然走路了。」蘇友白沒法奈何,只得住了。又等了一會,忽聽得隔壁樓上,隱隱有人說道:「後門外榴花甚旺。」蘇友白聽了,心下想道:「這園子只怕也有後門。」就轉身沿著一帶高牆,來尋後門。又繞過一層花朵,卻見山石背後,果有一個後門,關得緊緊。蘇友白叫小喜開了,往外一看,原來這後門外是個僻地,四邊榆柳成蔭,到也甚是幽雅,雖有兩棵榴花,卻不十分茂盛。蘇友白遂步出門外來看,只見緊隔壁也是一座花園,也有一個後門,與此相近。正看時,只見隔壁花園門開,走出一個少年,只好十五六歲,頭戴一頂弱冠,身穿一領紫衣,生得脣紅齒白,目秀眉清,猶如嬌女一般。正是:   柳煙桃露剪春衣,疑謫人間是也非。   花魄已銷焉敢妒,月魂如動定相依。   弱教看去多應死,秀許餐時自不飢。   豈獨兒郎輸色笑,閨中紅粉失芳菲。   蘇友白驀然看見,又驚又喜道:「天下如何有這等美貌少年,古稱潘安,想亦不過如此。」正驚喜間,只見那少年笑欣欣對著蘇友白拱一拱道:「誰家美少年,在此賣弄才華,題詩驚座,也不管隔壁有人。」蘇友白忙陪笑臉,舉手相答道:「小弟只道室鮮文君,瑤琴空弄。不意東鄰有宋,白雪窺人。今珠玉忽逢,卻叫小弟穢形何遁。」那少年道:「聞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慕色,睹仁兄之貌,自是美人,小弟願附蒹葭,永言相依,不識仁兄有同心否?」蘇友白道:「千古風流,尚然神往。芝蘭咫尺,誰不願親。只恐弟非同調,有辱下交。」那少年道:「既蒙不棄,於此石上少坐,以談心曲。」二人就在後門口一塊石上,並肩而坐。   那少年道:「敢問仁兄高姓,貴處,尊庚幾何,因何至此?」蘇友白道:「小弟金陵蘇友白,賤字蓮仙,今年二十。因要進京訪一大老,不意途中被劫,隻身旅次,進退不能。偶逢此間李老,要小弟代做四詩,許贈盤纏。昨日詩便做了,今日尚未蒙以盤纏見贈,故在此守嘆。不期得遇仁兄,真是三生之幸。不識仁兄高姓?」那少年道:「小弟姓盧,家母因夢梨花而生,故父取名夢梨,今纔一十六歲,因舍妹在樓頭窺見吾兄才貌,又有揮毫敏捷,以為是太白復生,對小弟說了,故小弟妄思一面,不意果從人願,得會仁兄,仁兄若缺資斧,小弟自當料理,如何望之李老。李老俗人,只知趨貴,那識憐才!」正說未完,只見小喜來說:「裡邊擺出飯來,請相公去吃,李爺也就出來。」   蘇友白正要說話,不肯起身。盧夢梨聽見,忙立起身來說道:「既主人請吾兄吃飲,小弟且別去,少刻無人時,再會于此。只是見李老,千萬不可說出小弟,小弟與此老,不甚往來。」蘇友白道:「既如此,小弟去一刻便來,幸勿爽約。」盧夢梨道:「知心幸遇,尚有肝膽之談,安肯相負。」說罷,就進園去了。   蘇友白回到亭中,李中書卻好出來相見過,李中書就說道:「小弟失陪,得罪。今日本當送仁兄早行,只因老錢再三托小弟留兄一敘,故斗膽又屈於此,些須薄程,俱已備下,明早定可登程矣。」蘇友白道:「荷蒙高情,銜感不盡。」須臾擺上飯來,二人吃罷。李中書道:「昨日縣尊有一貴客在此,小弟還要去一拜,只是又要失陪。」蘇友白因心下要會盧夢梨,巴不得他去了,忙說道:「但請尊便,學生在此盡可盤桓。」李中書道:「如此得罪了,小弟拜客回來,就好同兄去赴老錢之約。」說罷拱拱手去了。蘇友白得了空,便走到後門口來,要會盧夢梨。只因這一會,有分教──閨中路上,擔不了許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風流佳話。正是:   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   春色感人隨好處,東君何以別西東。   不知蘇友白來會盧夢梨,還得一見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盧小姐後園贈金   詩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憐。   窺客文君能越禮,識人紅拂善行權。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慢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處可回天。   話說蘇友白忙到後園門首,來會盧夢梨。只見盧家園緊閉,不聞動靜。立了一會,心下沈吟道:「少年兒小子,莫非是言話不實?」又想道:「我看此兄雖然年少,卻舉止有心,斷無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時便有千思萬慮。正費躊躇,忽聽得一聲門響,盧夢梨翩然而來,即道:「蘇兄信人也,來何速,真不愧於同心。」蘇友白見了,有如從天而至,欣喜不勝,忙迎上前以手相攜,笑答道:「與玉人期,何敢後也。」盧夢梨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始終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蘇友白道:「無終之人,原未嘗有私,只是一輩眼中無珠之人不識耳。若夫松柏在前,豈待歲寒,方知其後凋也。」   盧夢梨道:「兄快論,釋小弟無限之疑。」因說道:「小弟有一言相問,只恐交淺言深,不敢啟口。」蘇友白道:「一言定交,終身相托。小弟與仁兄雖偶爾邂逅,然意氣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盧夢梨道:「蘇兄既許小弟直言,且請問京中一行,為名乎,為利乎,尚可緩乎?」蘇友白道:「小弟此行,一不為名,又不為利,然而情之所鍾,必不容緩。」盧夢梨又問道:「仁兄青年,老伯與伯母自應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尚隻身未娶。」盧夢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金玉,應多擲果之人,必有東床之選,何尚求鳳未遂,而隻身四海也?」蘇友白道:「不瞞仁兄說,小弟若肯苟圖富貴,則室中有婦久矣。只是小弟從來有一痴想,人生五倫,小弟不幸父母雙亡,又鮮兄弟,君臣朋友,閒有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婦之間,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絕色佳人,終身相對,則雖金馬玉堂,終不快心,故飄零一身,今猶如故。」   盧夢梨道:「蘇兄深情,足令天下有才女子,已為感泣。」因嘆一口氣道:「蘇兄擇婦之難如此,不知絕色佳人或制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不能得一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者不少。故文君既見相如,不辭越禮,良有以也。」蘇友白道:「禮制其常耳,豈為真正才子佳人而設?」盧夢梨道:「吾兄此行,既不為名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蘇友白道:「盧兄有心人,愛我如此,敢不盡言。小弟行此,寔為一頭親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伐。但目今鄉試在邇,恐他點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盧夢梨道:「以蘇兄之求,自是絕代佳人,但不識為誰氏之女?」蘇友白道:「是江南宦家。說來兄未必知,不說可也。盧夢梨道:「說來弟知,可以不說。說來不知,又何妨一說。」蘇友白笑道:「說果不妨,就是敝鄉白侍郎之女,名喚紅玉,美麗無比,詩才之妙,弟輩亦當遜席,至於憐才一念,尤古今無有。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為婦,情願一世孤單。」   盧夢梨聽了,沉吟半晌又問道:「白侍郎是甚名字,住在何處?」蘇友白道:「白侍郎諱玄字太玄,住在錦石村裡。」盧夢梨聽了,明知是他母舅,卻不說破,只道:「有美如此,無怪兄之鍾情,但天下大矣,設使更有美者,則蘇兄又將何如?」蘇友白道:「好色豈有兩心,使有美如此,則小弟之傾慕又自如此,然此志專一,則小弟死不負心。」   盧夢梨聽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見乎辭,此行決不可挽矣。既如此,何必沉吟行李之費,小弟已攜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銀三十兩,遞與蘇友白道:「行李如憂不足,些許少坐,尚有舍妹金鐲一對明珠十粒,路上可為補湊之用。」遂在兩臂上除下金鐲,並明珠一串,又遞將過來。蘇友白道:「行李只假得數十金足矣,何必許多。仁兄過於愛弟,白銀受之,小弟自有餘矣。至於金鐲明珠珍貴之物,況出之令妹,弟何敢再受?」盧夢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談?客貧求人最難。珠鐲二物,不作為多,可以防意外之變。倘或不用,即留為異日相見之端,亦佳事耳。」蘇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俠腸,山川英雄,所鍾特異。小弟偶爾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時去心,有如野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飛鳥依人,名花繫念,使小弟心醉魂銷,戀戀不忍言別。小弟從來念頭,只知有夫婦,不知有朋友,今復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兩受。」盧夢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處女,並未從師傅,何況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從何生。兄實深情者,幸剖以教我。」蘇友白道:「小弟深情不過一往,盧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詩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以為盧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當此際惟有暗然。」盧夢梨道:「兄所慮者,似乎言別不易。弟所慮者,又在後會之難。不知此別後,更有與兄相會之期否?」友白驚訝道:「盧見何出此言,爾我今日之遇,雖然朋友,實深骨肉,吾兄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負心之輩,小弟進京,即歸時過貴鄉,自當登堂拜謁,再圖把臂談心,安有不見之理?」盧夢梨沉吟半晌不語。   蘇友白道:「仁兄不語,莫非疑小弟未必重來。」盧夢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吾兄不來,只恐仁兄重來,而小弟子虛烏有,不可物色矣。」蘇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遊於他鄉,愛我實深,料無拒絕之理,為何不可物色?」盧夢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豈能預定?」蘇友白道:「在天者難定,在人者易知。若說小弟日後不來見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說日後兄不見弟,則兄今日見弟何為,此理之易明者。」盧夢梨道:「今日小弟可見則見,後日小弟不可見則不見,亦未可知。」蘇友白道:「吾兄一見弟而諄諄肝膽,猶慮交淺言深,此時情同骨肉,而轉為此糢糊之語,不幾交深而言淺乎,弟所不解。」盧夢梨道:「初時以為可言,故諄諄言之。此時以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費解。」   蘇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內,吾兄何所見,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別?」盧夢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知不可行又何必言。」蘇友白道:「小弟聞所貴乎朋友者,貴相知心,今兄與弟言且不可,況乎知心,而仁兄違心以賜,小弟腆顏而受,是以黃金而結交矣。小弟雖窮途,斷不肯以悠悠行路自處。」意遂欲將珠鐲送還。盧夢梨揚言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見兄時,實有一肝膽之言相告,及後詢兄行止,言之無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為不知心,而不與言也。仁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恥言之矣。」蘇友白道:「知己談心,何恥之有?萬望見教。」   盧夢梨羞澀半晌,被蘇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說道:「小弟有一舍妹,與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歲,姿容之陋酷類小弟,學詩學文,自嚴親見背,小弟兄妹間,實自相師友,雖不及仁兄所稱淑女之美,然憐才愛才,恐失身匪人,一念在兄,女子實有同心,一相緣家母多病,未遑擇婿,小弟又年少,不會閱人,兼之門楣冷落,故待字閨中,絕無知者,昨樓頭偶見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動摽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謀之自媒之計。今挑問仁兄,知仁兄鍾情有在,料難如願,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見,冀事成也。異日兄來,事已不成,再眉目相見,縱兄不以此見笑,弟獨不愧於心乎,故或有不見之說。今仁兄以市交責弟,弟只得實告。此實兒女私情,即今日言之已覺面熱顏赤,倘泄之他人,豈不令弟羞死。」   蘇友白聞言,愕然驚喜道:「吾兄戲言耶,抑取笑小弟也。」盧夢梨淒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戲?」蘇友白道:「莫非夢耶?」盧夢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夢之有?」蘇友白道:「若是真,豈不令小弟狂喜欲死。」盧夢梨道:「事之不濟,悵也何如,仁兄乃謂之喜,何哉?」蘇友白道:「小弟飄流四海,孑然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剛半面,而即以終身相處,弟雖草木,亦知向春為榮,況弟人也,云胡不喜!」   盧夢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豈能捨甜桃復尋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過虛願耳。」蘇友白道:「宋玉有云:『天下之美,無如西施。西施之美,無如東鄰之子。』仁兄令妹之美,何異於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尚不知求,而浪云求鳳,豈非葉公之好畫龍,而見真龍反卻走也?」夢梨道:「仁兄既不欲棄捐弟妹,將無使意中之艷,怨作負心人耶?」友白道:「負心則吾豈敢!」夢梨道:「吾固知兄不負也,使吾兄而憐於弟妹,而有負於前,倘異日復有美於弟妹者,不又將弟妹為芻狗耶!無論前人怨君薄倖,亦大非弟妹所重於兄,人而仰望以為終身者也。」   蘇友白道:「仁兄曲諭,不獨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腸癡念,已為兄寸斷百結,不復知有生死性命矣。」盧夢梨道:「兄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顧今日之事,計將安出?」友白微笑道:「既不獨棄,除非兩全,但恐非深閨兒女之所樂聞也。」夢梨道:「舍妹年雖幼小,性頗幽慧,豈可以兒女視之。戀君真誠,昨已與弟言之矣。娶則妻,奔則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侍君亦無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蘇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無求。若果淑女,那有淑女而生妒心者,三人既許同心,豈可強分妻妾!倘異日書生僥倖得嬪二女,若不一情相處,有如皎日。」盧夢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負弟妹之苦心矣。雖倉卒一言,天地鬼神實與聞之,就使海枯石爛,此言不朽矣。」友白道:「弟思白小姐,而事尚屬虛懸。今令妹事既蒙金諾,小弟何不少留數日,就求媒一議。」夢梨道:「仁兄初意,原為白小姐而來,而半途忽先婿了舍妹,無論仁兄先已負心,就令白小姐聞之,自應不悅,豈不開異日爭端。況舍妹尚幼,既已許君,斷無改移。兄宜速速進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還有一語相問。」友白道:「更有何語?」   盧夢梨道:「仁兄雖屬意白小姐,不識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蘇有白道:「仁兄愛我至此,實不相瞞。」遂將和新柳詩并後來攷送鴻迎燕事情,細說一遍。夢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尋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決然斷無相負。」蘇友白道:「固知兄不負我,只是纔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夢梨道:「弟豈忍然者,但以後會甚多為慰。今若過於留戀,恐為僕婢所窺,異日又增一番物議矣。」友白道:「仁兄之高論,於理甚當,但後會未卜何期。今日蒙兄恩愛如此,盤纏不足,小弟即此徑行也,不別李老矣。」夢梨道:「徑行甚妙,小弟尚有一言為贈。」   蘇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見教。」夢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於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拾芥之才,此去又適當鹿鳴之候,若一舉成名,凡事又盡易為力矣。大都絕世佳人既識憐才,自能貞守,何必汲汲作兒女情痴之態,以誤功名。」蘇友白改容稱謝道:「仁兄至情之言,當銘五內。儻得寸進,前途容再圖把臂。」二人說罷,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帶上門道:「我們動身罷。」夢梨道:「從此小徑繞過城灣,就是北門,小弟本當遠送,深惡有人看見不便,只此就別。蘇兄前途保重!」一面說一面落下數點淚,忙以衫袖掩住。蘇友白見了,也忍不住數行泣下道:「離別之懷,爾我難堪。閨中弱質,又將奈何?」此時蘇友白一道殷勤,夢梨含淚點首。二人眷戀一會,沒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   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   盧夢梨歸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轉出此門,恐怕李中書錢舉人來纏擾,不敢到舊主人家去,只得又去另尋一家安息。拿些散碎銀子備了行李,僱下馬匹,到次日絕早就行。一路上癡癡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為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盧夢家小姐二人,弄得滿心中無一刻之安,一時想道:「白小姐雖見其才,未睹其貌。盧小姐雖未見其貌,然其兄之美如此,則其妹之丰姿可想見矣,此婚得成,無論受用其妹,即日與其兄相對也是人生一快。」一時又想到:「盧夢梨雖然年少,卻慮事精詳,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自稱其妹有才,斷非過譽,即使學問不充,明日與白小姐同處閨中,不愁不漸進高妙。我蘇友白何福,遇此二美。」心中快暢,不覺信馬而行,來到一鎮。   忽聽得兩面鑼頭,乒乒嗙嗙打將來。隨後就是一對對清道旂,許多執手擺列將來。友白問人,知是按院出巡回府。只得下了馬,立於路旁,讓他過去。不多時,只見一柄藍傘,一乘大轎,跟隨衙役簇擁這一位官人過去,後面許多官舍跟隨。內中一個承差見了蘇友白,看了一看,慌忙下馬來道:「這是大相公,小的春間,那裡不尋到,如何今日卻在此處。」友白聽了吃驚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蘇大人承差,大人春間,曾差小的來接相公,一道就忘記了。」蘇友白道:「原來是兄,老爺如今在那裡?」承差道:「方纔過去的不是。」友白道:「原來就是家叔,家叔復命不久,為何又點出來?」承差道:「大人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廣,只得半年,入補討此差出來。大人自尋大相公不見,時常懸念大相公,快上馬去見大人。」   蘇友白遂依其言,連忙上馬,意欲又復轉來。見那承差扯住了馬說道:「大相公慢來,小的先去報大人知。」遂將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時,又走轉迎著相公說道:「大人聽見大相公在此,甚是歡喜,說道路上不好見,叫小的服侍大相公同到街中去相會。」友白道:「回到縣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大人衙門在府中,不由縣過,此去到府中,只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上,說些閒話,不多時,就到了衙門。守門人役接著,道:「大相公快請進去,老爺在內堂立等。」蘇友白下了馬,叫小喜打發了,整整衣冠,竟進後堂來。只見蘇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   蘇友伯進得堂來就請蘇御史拜見畢,命坐,就坐於蘇御史側邊。蘇御史看友白人才秀美,滿心歡喜,因說道:「我想得見賢姪時,尚是垂髻,十數年不見,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懷,不勝欣慰。」友白道:「愚姪不幸幼失嚴親,早歲慈母見背,又緣道途修阻,不能趨侍膝前,仰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墮家聲。今瞻前思後,慚愧何堪。」蘇御史道:「劣叔老矣,既無詞續,況且倦遊,前程有限。我看賢姪正在英年之志,當是千里之駒,異日當光吾宗,劣叔可免門戶憂矣。」友白道:「愚姪失之於前,尚望尊叔教之於後。倘不至淪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盡後人之責。」蘇御史道:「我既無子,汝又父母雙亡。我春間曾有書與汝,道及此事,意欲叔姪改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於異日誥贈,當還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則是欲嗣吾宗,而絕汝後也。不知賢姪曾細思否?」友白道:「尊叔此意,見之遠,慮之深,使孤子有托,二先人之所深願也。尊叔所願,愚姪未有不願者。」蘇御史聽了大喜,遂擇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蘇友白拜他為父。自此以後,遂為子稱呼。所有府縣司道,及各郡鄉宦,聞知繼了新公子,都來慶賀送禮。不想李中書也在其中,就將寫四景的錦屏送來。   這日蘇御史公堂有事,就著交友白,到賓館中來接待眾鄉宦。李中書看見新公子,就是蘇友白,著了一驚,忙出位作揖謝罪。言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來,不知兄台為何就徑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備了些簿禮鋪程,四下訪問,並無蹤跡。以一時俗冗,開罪賢豪,至今悔恨無已,更加為驄馬貴介,真可謂有眼不識泰山,今幸再睹台顏,罪容荊請。」友白道:「前擾不勝銘感,小弟緣有簿事,急於要行,又恐復叨纏愛,未及謝別賢主,非敢過求。」李中書道:「兄台海量,或不深罪,反之於心,終屬不安。」再三謝過,方纔眾鄉宦別去。正是:   接貧驕傲,趨富足恭。   小人常態,天下皆然。   蘇御史公事畢,查點禮物,全銀綢緞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書畫文墨,關係贊揚德政者,有款在上只得受了。一一細看,大都套話為多。看到李中書錦屏四詩,清新雋逸,筆墨不群,心下甚愛,就叫衙役掛到後堂,擺列賞玩。適直友白走來,蘇御史就指與友白看道:「此四詩筆鮮句逸,絕無錐鑿,我甚愛之,恐未必係李中書所作,不知出之何人。我聞汝亦愛詞賦,此詩不可以其應酬而不賞也。」友白道:「此四詩實孩兒代筆,倉卒應酬,豈足當父親珍賞。」蘇御史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我就疑山東無此俊筆,亦不意吾兒才美如此。我且問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詩?」友白道:「前日孩兒來時,途中被劫,行李盡失,不能前行。在旅次中偶然相遇,他許贈孩兒盤費,故孩兒代他作詩,只說是送按院,不知就是大人。」   蘇御史道:「連日忙乏,我到不曾問得汝,我今春間,著承差接你,你許了來,為何後又不至。今又到此,卻是為何?」蘇友白道:「孩兒在家時,出門甚少,原不識路。彼時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馬而行,不意錯走到句容鎮上錦石村。次日急欲趕路,不料受些寒病,不能動身,只得借了一個觀音庵住下,養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約。今日之來,就因孩兒在寺裡住,訪知彼地白鄉宦有一女,多才能詩,美麗異常,孩兒妄想,欲求為婦,人人都道白公擇婿甚嚴,不肯輕許,孩兒又訪知金陵吳翰林是他至親,言則必從,今聞吳翰林欽詔進京,故孩兒此來,一則尋訪大人,二則就要央求吳翰林為媒。」蘇御史道:「原來有許多緣故,這白鄉宦想定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細細盡知。他女兒詩才果妙,此老擇婿果嚴,只因為求婚不從,幾乎連性命不保。」蘇友白道:「這是為何?」   蘇御史就將賞菊花代父作詩,及楊御史求親不遂,學保迎請上皇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以汝才華,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吳瑞庵作伐固好,我寫書也有幾分眉目。然此老怪性,且又多疑,尚有幾分不穩。」友白道:「為何不穩?」蘇御史道:「你今縱有才情,只是一窮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穩。以我想來,目今鄉試近了,我看你才學亦已充足,我與你即早打點,即捐納了北監,竟先去求功名。倘遇少年登弟,意興勃勃,那時就邀吳瑞庵為媒,我再一封書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則遂爾之願,二則悅我之望,豈不美哉。」友白及蘇御史之言,與盧夢梨相合,如夢初醒道:「大人嚴訓,敢不聽從。」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龍虎榜中,標名顯姓。婚姻簿上,跨鳳求凰。正是:   天意從來欣富貴,人情到底愛勳名。   謾誇一字千金重,不帶烏紗頭角輕。   不知蘇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秋試春闈雙得意   詩曰:   人愛何境是神仙,服藥求師總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貧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馬真迢島,御酒宮花寔妙丹。   慢道山中多甲子,貴來一日勝千年。   卻說蘇御史同友白算計停當,就一面差人去起文書,又一面打點銀子,差人進京去納監。御史人家,辦事甚是省力,不幾日,便都打點端正。又過了幾日,蘇御史就對友白說道:「我這衙門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過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進京,尋一靜地,潛養潛養,庶幾有益。」蘇友白心下也要進京,訪吳翰林消息,連連應諾。便就擇日起程。府縣并各鄉宦聞知,都來送行作餞。李中書加意奉承。   又忙亂了幾日,方拜別蘇御史長行。此時是按院公子,帶了小喜,并幾個承差,裘馬當盛,一路上好不雄豪,與前窮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尋個幽靜下處住了。一面去行進監之事,一面差人打聽吳翰林消息。不意吳翰林數日前,已點了湖廣正主考,出京去了。蘇友白惆悵不已,然沒法奈何,只想著盧夢梨之言,安心讀書,以為進取之計。   時光易過,倏忽之間,早已秋試之期。友白隨眾應試,三場已畢,到了揭曉之日,友白高中了第五名經魁。報到山東,蘇御史不勝歡喜,就寫書差人,就寄與蘇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於西山中,尋一僻處住下,加意用工,等來春中了進士,一同討差回省祭祖。此時不必往來道路,枉費精神。蘇友白一中了,就思南還,一來迫於父命,二來吳翰林尚未回京,三來恐一舉人,動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過殘冬。   到了新年,轉眼已是春闈,友白照舊入場。真是人齊福齊,又高中了第十三名進士。及至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只因去秋順天鄉試,宰相陳循之子陳英,與及王文,有子王倫,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懷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劉儼王諫二人閱卷不公,請加重罪。虧了少保高穀,回奏景泰皇帝說道:「大臣子與寒士並進,已自不可,況又不安於命,搆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卻又撇二相公體面不過,因特旨欽賜陳英王倫二人為舉人,一同會試。主考劉儼,仍分房考。恰恰友白又是劉儼房中中的,況且中得又高,及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二相公因恨劉儼,遂與吏部說了,竟將蘇友白改選浙江杭州府推官。蘇友白聞報,以為定有了衙門,便可出京,又以為浙江,必由金陵過,便可順路去與白公求親,到滿心歡喜,不以為怪。只候蘇御史來京復命,相會過便要起身。不期蘇御史未來,恰恰吳翰林到先來復命。友白訪知甚喜,忙寫一個鄉眷晚生的名帖去拜見。   原來吳翰林在鄉會試錄,見蘇友白中了,甚是歡喜。及見是河南籍貫,便以為同名同姓,就丟開了。這日來拜見,名帖上用一鄉字,心下卻又驚又喜,就不回不在定,連忙出去接待。到得前廳,遠遠望見友白進來,恰原是當年梅花下,題詩風流少年。以為眼力不差,滿心歡喜,就笑欣欣將蘇友白迎上廳來。   友白見了,深深打恭,以前輩禮拜見吳翰林。禮畢就坐。吳翰林問道:「去歲令兄下顧,小弟奉扳時,只知賢兄在鄉間藏修,要應南試,故未蒙降駕,不知何故,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貫。」友白驚訝道:「學生不幸,父母早背,隻身並無兄弟,去春自得罪台憲之後,即浪遊外郡。偶在齊魯遇家叔,家叔自念無嗣,又念晚生孤身,遂收育為子,故得僥倖北雍,河南者,從父籍也。」吳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蘇方回兄麼?」蘇友白道:「正是。」   吳翰林道:「原來如此,賢兄既無兄弟,則去歲來為賢兄,要小弟與白太玄作伐者,卻是何人?」蘇友白吃驚道:「晚生雖實有此念,卻未曾託人相求,不識還記得此人名字否?」吳翰林道:「只記得說是令兄,名字卻忘。」因問管家帖家人,家人稟道:「名字叫做蘇有德。」友白聽了,又吃一驚道:「原來是蘇有德。」因嘆息道:「甚矣,人情之難測也。」吳翰林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晚生去春留錦石村,為慕令甥女之才,欲求為蘋藻主,百計不能。後訪知惟老生之言是聽,故欲回頭相懸,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蘇有德再三留飲,詢問晚生行藏,晚生一時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餂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之欽召進京,徒勞往返,因勸晚生便道進京,又贈晚生行李之費,彼時晚生深感其義氣,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謀,而有誑于老先生也,此時不識老先生何以應之?」吳翰林道:「小弟一聞令兄之教,隨發書與舍親矣。」因笑道:「這件事如今看來,自是賢兄當面錯過,如今卻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諤然道:「卻是為何?」   吳翰林道:「前歲白太玄奉命使虜,慮有不測,遂以甥女見托。小弟在靈谷寺看梅,見賢兄詩才並丰儀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喬,以完舍親之托,總一甥女也,不知昔何所見,而固執不從,今又何所聞,而諄諄如此,豈非當面錯過,而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聽了,痴呆了半晌,連連謝罪道:「晚生自作之孽,應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寢處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吳翰林道:「亦非兄之過,總是好事多磨耳。」蘇友白道:「多磨尤可,恐蘇有德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負之而去,則奈何?」吳翰林道:「這斷不能,白舍親最精細最慎重,豈容奸人假冒,設使舍親輕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無墮他術中之理,此兄亦徒作山鬼伎倆耳,兄萬萬放心,至於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賴老先生終始玉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三道茶,又敘了些寒溫,方纔辭出。正是:   柳藏鸚鵡方弄語,雪隱鷺鷥始見飛。   蘇友白因吳翰林將前情細細說明,心中無限追悔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多時不細心訪問,當面錯過。如今東西求人,尚不知緣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稱揚,定非虛言,當日後園所見,卻未必佳,莫非一時眼花,看不仔細?」又想道:「我聞得他自有一女,已許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終有狐疑。不一日,蘇御史來京復命,父子相見,不勝之喜。蘇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見吳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寫一書與他,料無不成之理。」蘇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點要行。蘇御史見憑限緊急,也不敢苦留。又過了數日,就打發蘇友白起身。蘇友白此時就有許多同年,浙江及地方餞行,好不興頭。正是:   來無冠蓋迎,歸有車徒馭。   止此一人身,前後分恭倨。   蘇友白出得都門,本該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見盧夢梨,就吩咐家人人夫,要打從山東轉到河南。人夫不敢違拗,只得往山東進發。行得十數日,就到了鄒縣。蘇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帶小喜,仍照舊時打扮進城來尋訪。不多時到盧家門首。只見大門上一把大鎖鎖了,兩條封皮,橫豎封著,絕無一人。   蘇友白心下驚疑不定了,只得又轉到後園門首來看,只見後園門上,也是一把鎖,兩條封皮,封得緊緊。蘇友白愈覺驚疑道:「只是為何了,莫非前日是夢?」再細看時,前日與盧夢梨同坐的一塊白石,依舊門前,四圍樹木,風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處,恰似劉阮重到天台一般。蘇友白只管沉吟惆悵,不期隔壁李中書的家人,都是認得蘇友白的,在門前看見了,即暗暗報知李中書。李中書此時已知蘇友白,又是簇新一個進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往,隨即開了後門來迎接,只見蘇友白在盧家園門首痴痴立著。忙上前作禮道:「兄翁聯捷,未及面敘,尊駕今日降臨,為何不一光顧,卻在此徘徊?」蘇友白忙答禮道:「正欲進謁,偶遇於此,覽此風景如故,不覺流連,何期驚動高賢,乃承隆重。」李中書一面說就邀蘇友白進園中來。二人重新講話已畢,李中書就叫人備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請錢舉人來陪。蘇友白因要訪盧家消息,也就不辭。   不一時,有酒了,錢舉人也來了。相見過,敘些寒溫,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蘇友白問道:「前日學生在此下塌時,曾在後園門首,遇見隔壁盧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為何園門封鎖,一人不見。李老先生乃是近鄰,必知其詳。」李中書道:「隔壁是副使盧公諱一泓的宅子,自盧公死,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歲,此外惟他夫人與幼寡處,並無餘丁,那得少年,兄翁莫非錯記了。」友白驚訝道:「學生明明遇著,接談半日,安得錯記,莫非是親族人家子姪,暫住於此?」李中書道:「盧公起家,原是寒族,不聞有甚親眷。況此公在日,為人孤峻,不甚與人往來,他的夫人,又是江南宦家女兒,父母遠懸,且治家嚴肅,豈容人家子弟往來。或者是外來之人,有求於兄翁,故冒稱盧公子。」蘇友白道:「此兄不獨無求于弟,且有德于弟,分明從園中出入,豈是外人,這大奇了。」李中書道:「兄翁可曾問他名字否?」蘇友白道:「他名夢梨。」   李中書想了想道:「夢梨二字,彷彿像他令愛的乳名。」因笑說道:「莫非他令愛與兄翁相會的?」蘇友白也笑道:「盧公子家,無別少年,這也罷了,且請問為何前後門俱封鎖,難道他夫人與他令愛也是無的?」李中書笑道:「夫人與他令愛,這是有的。」友白道:「既有而今安在?」李中書道:「半月前往南海燒香去了,故空空鎖封于此。」蘇友白道:「只為南海燒香,為何全家都去,只怕其中還有別故。」錢舉人接說道:「燒香是名色,寔別有一個緣故的,小弟略聞一二,卻不得其詳。」蘇友白道:「敢求見教。」錢舉人向李中書道:「別有緣故,有所聞麼?」李中書道:「別有緣故,到不曉得。」   錢舉人道:「聞得盧公有一仇教,近日做了大官。聞得盧公死了,要來報仇,故盧夫人以燒香之名,寔為避禍而去。」蘇友白道:「此去不知何往?」錢舉人道:「盧夫人原是江南宦族,此行定向江南父母家去了。」蘇友白聽了,神情俱失,只得勉強應酬。又飲了半日,只等承應人夫都來了,方纔謝別李錢二人起身。正是:   記得春風巧笑,忽然明月盧花。   細想未來過去,大都載鬼一車。   蘇友白別了李錢二人,就叫人夫往河南進發。一路正思量道:「盧郎贈我的金鐲明珠,日在衣袖中,而其人不知何處。似夫人與小姐既避禍去,未必一時便歸,且江南宦族甚多,何處去問,他當日曾說重來,未必能見,便有深意了。既重來難見,何不并當時不見,奈何相逢戀戀,別去茫茫,單留下這段相思與我?」又想道:「他說白小姐事成,他事亦成,看盧兄有心人,或別有深意,亦未可知。莫若且依他言,去求白小姐之事。」正是:   得之為喜,未得為愁。   喜知何月,愁在心頭。   按下蘇友白一路上思想不題。   且說白侍郎自從病好了,也不出門,也不見客,只在家中與白小姐作詩消遣。到南場鄉試畢,看試錄上第二名,轉是蘇友白名字看上面,卻是監生河南人。心下驚疑,因想莫非蘇友白前程黜退,納了北監?又想道監便納的,籍貫卻如何改得,自是同名同姓。也就丟開。到了次年春間,又想道:「我擇婿數年,只有這個蘇友白中意,卻又浮蹤浪跡,無處去尋訪。女孩兒今年已是十八,于歸之期,萬不可緩。我聞武林西湖,乃天下之名勝,文人才子,往往流寓其間,乘此春光,何不前去一遊。一則娛我老懷,二則好歹擇一佳婿,完結了婚姻之事。只是他一人在家不便。」心下躊躇不定。又過了數日,忽報山東盧太太同小姐與少公子,挈家都到在外面。白公大驚道:「這是為何?」慌忙叫將盧太太盧小姐的轎,抬進後廳來了,其餘僕從,且發在前廳。   原來這盧太太,正是白公的妹子,不一時,轎進後廳。白公與紅玉小姐接住。先是白公與盧夫人兄妹拜見過,就是盧小姐與少公子拜見母舅。白公道:「甥兒甥女幾年不見,也是這等長大了。」拜畢,就是白小姐拜見盧姑娘。白小姐拜畢,纔是姐妹小弟三人交拜。大家拜完坐定。白公就問道:「只因路遠,久不相聞。今日為著何事,卻挈家到此?」盧夫人道:「你妹夫在江西做兵備時,有一個金谿知縣,做官貪酷,你妹夫上疏,將他參奏了。不知後來怎麼又謀幹改補了別縣,如今又不知怎麼行取了御史,探知你妹夫去世,他舊恨在心,又新點了山東按院,要來報仇,我一個孤寡之人,你外甥又小,山東又無親,如何敵得他過!故與甥女商議,乘他未曾入境,推說南海燒香,來借哥哥這堙A暫住幾時,避他一避。」白公道:「原來為此,這也論得是,如今時勢,這等惡人,只是避他也罷了。且吾妹今日來得好,我目下要往武林一遊,正愁姪女獨自在家,無人看管,恰好吾妹到來,可以教訓他,又有甥女與他作伴,我就可放心去了。」   盧夫人道:「有我在家相陪姪女,哥哥去自不妨。只是我此來,一則避禍,二則還有一事要累哥哥。」白公道:「又有何事?」盧夫人道:「自你妹丈去世,門庭冷落,你甥女今年是十七歲了,婚姻尚未有人,雖有幾家來求,我一寡婦,見人不便,難以主張,故同他來,要求娘舅與他擇一佳婿,完他終身大事。」白公歎一口氣道:「擇婿到也是件難事,我紅玉婚事,受了多少惡氣,至今尚未得一人。你是一個婦人家,更不便於選擇。既是託我,我當留心。但我看甥女容貌妍秀,體態端淑,女工諸事,自然精工。」盧夫人道:「描鸞刺繡針指之事,雖然件件皆能,卻非其好,素性只好文墨,每日不是寫字,就是做詩,自小到今,這書從未離手。他父親在日,常常說他聰明,任他吟弄,我也不知他做得好做得不好,娘舅若閑了,考他一考。」白公驚喜道:「原來也好文墨,正好與紅玉作對。」白公口便是這等說,心下也只道他略略識字,未必十分。說罷就叫家人收拾內廳傍兩間大樓,與盧夫人小姐公子居住,行李搬了進來。其餘僕從,都發在外面傍房內住。安置停當,就吩咐備酒接風。   不一時,酒有了兩桌,一桌在左邊,盧夫人上坐,盧小姐與盧公子,就坐在橫頭,一桌擺在右邊,白公坐了,白小姐就從坐在橫頭。兄妹一面飲酒,一面說些家事。飲了一會,盧夫人問白小姐道:「姪女今年想也是十七?」白小姐答道:「十八了。」盧夫人道:「這就大夢梨一歲,還是姐姐。」白公道:「我一生酷好詩酒,況無子嗣,到虧你姪女日夕在前吟弄,娛我晚景。今不意甥女也善文墨,又是一快。」因對夢梨小姐說道:「你有做的或詩或嗣詞一篇,與我賞玩。」夢梨小姐答道:「雖有些舊作,俱是過時陳句,不堪復吟。母舅若肯教誨甥女,乞賜一題,容夢梨呈醜,求母舅與姐姐改正。」白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也不好要你獨做,我叫紅玉陪你。」盧小姐道:「得姐姐同做,使甥女有所摹仿,更為有益。」   白公心下還疑盧小姐未必精通,因暗道:「若我出一題二人同做,便妍媸相形,不好意思。莫若出三個題目,各做一首,雖有低昂,便不大覺了。」因說道:「我昨日偶會金陵一友,傳來二題,到也有致,一個是老女嘆,一個是擊腕歌,他說金陵詩社中,無人不做。你姊妹二人,何不就將此題各拈一首?」盧小姐答道:「是,還求母舅將題目鬮分。」白公道:「這不難。」隨叫嫣素取過筆硯,并兩幅花箋,一幅上寫了老女嘆,一幅上寫了擊腕歌,下面都注了,要四換韻歌行。寫完到將題目捲在堶情A外面卻看不見,又拏起來攬一攬,並放在桌上道:「你二人可伸手各取一幅去。」二小姐忙忙起身來,各取了一幅,打開一看,白小姐卻是老女嘆,盧小姐卻是擊腕歌。原來白公與小姐時常做詩,這些侍婢都是服侍慣的,見二小姐分了題,就各人面送過筆硯來。此時二小姐各要逞才,得了題目,這一個搆思那白雪,那一個練句陽春。只見兩席之上,墨花亂墜,筆態橫飛,頃刻各各詩成四韻。正是: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千秋才子事,一旦屬佳人。   二小姐詩做完了,卻也不先不後,同送到白公面前。白公看見盧小姐做得,到無若澀之態,能與白小姐一時同完,心下已自十分驚訝,就先展開一看。只見上寫:   擊腕歌   楊柳飛花不捲簾,美人幽恨上眉尖。   翠蛾春煖懶未畫,金針晝長嬌不妍。   欲隨紅紫作痴玩,踏青鬥草時俱換。   笑語才郎賭奕棋,不賭金釵賭擊腕。   輸贏擊腕鼓消魂,欲擊遲遲意各有。   輕攬素絹雲度影,斜飛春筍玉留痕。   相爭相擊秋千下,擊重擊輕都不怕。   只因貪歡不肯休,中庭一樹花梨謝。   白公字字細細看完,但覺清新俊秀,不覺滿心驚喜,因對盧夫人說道:「我只道是閨娃識字,聊以洗脂粉之羞,不知甥女有如此高才,謝家道韞不足數矣。」就將詩遞與白小姐道:「我兒你看,句逸字芳,真香奩佳味,你今遇一敵手矣。」白小姐看了,也贊不絕口。   盧小姐遜謝道:「甥女閨中孤陋蕪詞,恐涉妖冶,尚望母舅與姐姐教正。」說畢,白公方將白小姐詩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老女嘆   春風紫曰花如許,看花陌上多遊女。   花開花謝自年年,有女看花忽無語。   看花無語有所思,思最傷心人不知。   記得畫眉如新月,曾經押髻笑花枝。   前年恨殺秋風早,今春便覺腰圍小。   可憐如血石榴裙,不及桃花顏色好。   歲月無情只自噓,幾回臨鏡憶當初。   鄰家小婦不解事,猶自妝成吟向余。   白公看了道:「渾合不露,深得盛唐風,與甥女並驅,不知鹿死誰手。」叫嫣素送與盧小姐看。盧小姐細細看了,稱贊道:「姐姐佳作,體氣高妙,絕無煙火。小妹方之,滿紙斧鑿矣。」因暗想道:「自小才華如此,怪不得蘇郎痴想。」因這兩首詩,你歡我愛,又添上許多親熱。正是:   親情雖本序,到底只親情。   才與才相合,方纔愛慕生。   不知二小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兩談心   詩曰:   謾言兒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了不識關雎。   卻說白公自見盧小姐作詩之後,心下甚是歡喜道:「我到處搜求,要尋一個才子,卻不能彀。不期家門之中,又生出這等一個才女來,正好與紅玉作伴,只是一個女婿,尚然難選,如今要選兩個,越發難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遊,人文聚處,或者姻緣有在。」亦與盧夫人及紅玉夢梨二小姐,將心事一一說了,便吩咐家人,打點舟車行李,就要起程。紅玉小姐再三叮囑道:「家中雖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無人侍奉,亦須早歸。」白公許諾。不一日,竟帶領個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題。   卻說白小姐見盧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慕。盧小姐見白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尋我問奇,就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燈下長宵,如影隨形,不能相捨。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鏡子,又自拏一面,走到簾下,迎著那射進來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盧小姐悄悄走來,看見微笑道:「閨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盡,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白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占,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盧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點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白小姐道:「品題在妹,居然佳士,雖王嬙復生,亦無慮矣。」盧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紙筆,題詩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見上寫五言律一首:   美人簾下照鏡   妝成不自喜,鸞鏡下簾隨。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窺。   梨花春對月,楊柳晚臨池。   已足銷人魂,何須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歡喜道:「瀟灑風流,六朝佳句。若使賢妹是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盧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愛賢妹才華,願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為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鍾,何薄之有!」盧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與妹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慮不能。」白小姐道:「慮不能者,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則不願妹為男子矣。」盧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還有一說,我兩人願雖不異,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將安出?」白小姐道:「吾聞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盧小姐大喜道:「小妹若無此意,也不來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比英皇,然古所稱閨中淑女之秀,林下風頗亦不愧,但不識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盧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許小妹同心,有事便當直言,何為相瞞?」白小姐道:「肝膽既立,更有何事相瞞?」盧小姐道:「既不瞞我,姐姐意中之人,豈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詐也,莫說我意中無人,縱我意中有人,妹亦從何而知也?」盧小姐大笑道:「俗話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觀才子佳人,一舉一動,關人耳目,動成千秋佳話。妹雖疏遠,實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誤聞張軌如新柳詩之事乎?」盧小姐笑道:「此事人盡知之,非妹所獨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詩之張,乃真和新柳詩,並作送鴻迎燕之蘇郎也。」   白小姐聽見說出心事,便痴呆了,做聲不得,只以目視嫣素。盧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態?」白小姐驚訝了半晌,知說話有因,料瞞不過,方說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與嫣素知道,雖夢寐之中,未嘗敢言。不識賢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窺測者,而私與言乎?」盧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測,那有知者!此語實出蘇郎之口。」   白小姐道:「蘇郎去將一載,我爹爹叫人那裡不去尋,並無消息。知他盡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東,妹乃一個閨中艷質,如何得與他會?」盧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見過蘇郎,談及姐姐之事,決非虛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說得不經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盧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與蘇郎相會時,細細訪問,方知妹言之不誣也。」白小姐道:「蘇郎斷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為念,妹妹知無相會之期,故為此說。」盧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蘇郎為姐姐婚事,東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倖之言,豈不辜負此生一片至誠,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斷根浮萍?」   白小姐驚喜道:「蘇友白第二各,原來就是他,為何寫河南籍?」盧小姐道:「聞他叔子蘇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繼他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該歸來尋盟,為何至今絕無音耗?」盧小姐道:「想是要中了進士纔歸,姐姐須耐心俟之,諒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賢妹言之鑿鑿,似非無據,但只是妹妹,不出閨門女子,如何能與他相見,諒是轉問於人,又未必曉得這般細詳,妹妹既然愛我,何不始末言之,釋我心下之疑?」盧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與姐姐寔說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閨中兒女之私,有甚於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盧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實告,一年蘇郎為姐姐之事,要進京求吳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東,路上被劫,行李俱無,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書遇見,說知此情,見蘇郎是個飽學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詩,做錦屏送按院,許贈盤纏,故請他到家,留在後園居住。妹子的住樓,與他後園緊接,故妹子得與窺視。見他氣像不凡,詩才敏捷,知是風流才子,因自思父親已亡過了,只有煢煢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無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訓,豈不自誤!沒奈何只得行權,改做男裝,進後園門與他一會。」   白小姐聽了驚喜道:「妹子年紀小小,不意到有這個奇想,又有這等悄眼,可謂美人中之俠士也。」盧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願妹為男子,不得已之極思也。」白小姐道:「這也罷了,妹子乍會,我的事如何與他說得起,書生可謂多言。」盧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託,他再三推辭,不肯應允,妹強迫其故,他萬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諒妹必不能知。不意說出舅父與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緣也。」   白小姐道:「賢妹之約,後來如何?」盧小姐道:「我見他與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負,必非浪子。今日不負姐姐,則異日必不負妹子。故妹子迫之愈急,他不得已,方許雙棲,妹子所以借避禍之機,勸家母來此相依,實為有此一段隱情,要來謀之姐姐,不意姐姐弘關雎樛木之量,許妹共事,與蘇郎之意,不謀而合,可謂天從人願,不負妹之一片苦心矣。」   白小姐道:「賢妹真有心人也,蘇生行止茫然,若墮舟露,不是妹妹說明,至今猶然蕉鹿。賢妹又能移花接木,捨己從人,古之女俠,當不是過,但蘇生別去,後來入籍河南之信,又何以得知?」盧小姐道:「隔壁李中書專好趨奉勢炎,前日見他備厚禮,去賀按院新公子,說就是題詩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蘇君而誰。按院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後北榜發了,李中書又差人去賀,定是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說來,是書生無疑矣,彼既戀戀不忘,則前盟自在。今又添賢妹一助,異日閨閤之中,不憂寂寞矣。」   盧小姐道:「前日母子避亂來此,恐蘇郎歸途不見,無處尋問,曾差一僕寄書與他,尚無回信。且今會試已過,但不知蘇郎曾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訪?」白小姐道:「我到忘記了,前日有人送會試錄與爹爹,我也無心,未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處?」嫣素在傍道:「想是放在夢草軒中,待我去尋了來。」不多時,果能就尋了來。二小姐開展來看,只見第十三名,就是蘇友白。二小姐滿心歡喜道:「可謂天從人願。」自此之後,二小姐愈加敬愛,一刻不離。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結柔腸蠶吐絲。   不是美人親說破,寒溫冷暖有誰知。   按下白盧二小姐,在閨中歡喜。不題。   卻說蘇友白從山東一路轉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來。不一日到了金陵,就要到錦石村來拜白公。一面備辦禮物,一面就差人,將吳翰林與蘇御史的兩書,先送了去。心下只望書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書人回來稟復道:「小的去時,白老爺不在家,往杭州西湖遊賞去了。兩封書交與管門人收下,他說只等白老爺回來,方有回書。我對他說,老爺去拜望。管門的說,他老爺出門,並無一人接待,不敢勞老爺車駕。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門簿是了。」   蘇友白聽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蘇友白只恁無緣,到山東盧夢梨又尋不見。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區處?」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來,莫若在此暫等幾日。」又問道:「你就該問白老爺幾時方可回來。」差人道:「小人問過,他說道,白老爺去不久,賞玩的事情,一月也是,兩月也是,那堜w得日期?」友白想道:「白公雖不在家,我明日原去拜他,或取巧見見嫣素,訪問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去時,車馬僕從,前前後後,如何容得一人獨訪,廳堂之上,嫣素不便出來,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憑限又緊。既然白公在西湖遊賞,莫若就到西湖尋他見罷。」算計定了,適值衙役來接,蘇友白就發牌起身,一路無辭。   只七八日,到了杭州。一面參見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幾日,方纔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訪問金陵白侍郎老爺,寓在何處。差人尋了一日,回覆道:「小的到西湖各寺,並酒船莊院都尋遍,都說沒有甚麼侍郎到此。」蘇友白道:「這又奇了,他家明說來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處去尋訪。不題。   原來白侍郎,雖在西湖上遊賞,因楊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說前番在他家擾過,今日來打秋風,因此改了姓名。將白字加一王字,只說是皇甫員外,故無人知道。就租了面冷橋旁一所莊院住下。每日布衣草履,叫人攜了文房四寶,或是小舟,或是散步,瀏覽那兩峰六橋之勝,每見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訪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閒坐,玩賞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見一班有六七個少年,都是闊巾華服,後面跟隨許家人,攜了氈單,抬著酒盒,一擁到冷泉亭上,要來飲酒。看見白公先在堶情A雖然布衣草履,然體貌清奇,又隨著一個童子,不像個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時,眾家人將盒擺齊,眾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棄,請同坐一坐。」白公見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內,故不甚推辭,只說道:「素不相識,如何好擾?」眾少年道:「山水之間,四海朋友,這何妨的。」白公說:「這等多謝了。」就隨眾坐下。   飲不得一二盃,內中一少年問道:「我看老先生言語,不像杭州人,請問貴鄉何處,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賤姓皇甫,因慕貴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遊。」那少年又問道:「還是在庠,還是在監?」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監,只有兩畝薄田,在鄉間耕種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是鄉下人,曉得來遊山水,到是個有趣的人了。」白公道:「請問列位先生,還是在庠在監?」內中有一少年道:「你我等人,原是同社。」指著眾人道:「這三位是和學,這二位是錢塘學,我小的原也是府學,近加納了南雍。」又指著那先問話的少年道:「此位與老兄一樣,卻不在庠,也不在監。」白公道:「這等想是高發了。」那少年道:「老兄好猜,一猜就著,此位姓王,去秋發了的,簇簇新新一個貴人。」白公道:「這等說,都是斯文一派,失敬了。」王舉人就接說道:「說甚斯文,也是折骨頭的生意,你當容易中個舉人哩,嘴唇都讀破了,反是老兄不讀書的快活,多買幾畝田做箇財主,大魚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說這等風流話。我們做秀才的,纔是苦哩,宗師到了,又要科考歲考,受不盡的苦辛,時平時朋友們,還是做會結社,不讀書又難,讀書又難。」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撿難的說,府裡縣裡去說人情,吃葷飯又何等容易的。」大家都笑起來。   又吃了半晌道:「我們今日原是會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該出個詩題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日會課之案。」又二少年道:「酒後誰耐煩做詩!」那少年道:「詩就不做出個題目,或對朋友,也好掩飾。」王舉人道:「不要說這不長進的話。今要做就做,如詩不成,罰酒三碗!」那少年道:「這等方有興,只是這位皇甫老兄卻如何?」王舉人說:「他既不讀書,如何強他做詩,只吃酒罷。」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請出題目。」王舉人說道:「就是遊西湖罷了,那裡又去別尋。」眾少年道:「題目雖好,只是難做些,也說不得了。」就叫家人將帶來的紙墨筆硯,分在各人面前。大家做詩。   也有沉吟搆思的,也有銜盃覓句的,有拈毫起草的,有叉手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並無一個成篇。白公看了,不覺失笑。王舉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讀書,不曉得做詩的苦處。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撚斷數莖鬚。』」白公笑道:「我書雖不讀,詩到曉得做兩句。」眾少年道:「你既曉得做詩,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我做,須限一韻,不言這遊西湖詩,作者甚多,只說是抄就了。」王舉人見白公說大話,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韻,索性難他一難。」抬頭忽見亭旁一顆海棠,因指著說道:「就以海棠花的『棠』字為韻罷。」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隨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舊硯,一枝班管兔毫,一塊久藏名墨,一幅烏絲箋紙,放在席上。眾人看筆墨精良,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這老兒有這樣好東西,必定是個好財主了。」又想道:「若是個財主,必做不得詩。」   正猜疑間,只見白公提起筆來,行雲流水一般,不消片刻,四韻皆成。白公做完,眾少年連忙取來看,只見上寫著:   鶯聲如織燕飛忙,十里湖堤錦繡香。   日蕩芳塵馳馬路,春閨笑語毬蹴場。   山通城郭橋通寺,花抱人家柳抱莊。   若問東風誰領略,玉簫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題   眾少年看了,都吃驚道:「好詩好詩,又如此敏捷,不像是個不讀書的,莫非是發過的老先生,取笑我們?」白公笑道:「那有此事,我學生詩雖能做幾句,寔是不曾讀書。古人有云:『詩有別才,非關學也。』」   此時日已西墜,只見接白公的家人,一乘小轎,也尋將來了。白公就立起身來,辭眾少年道:「本該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眾少年見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謝了,竟上轎,家人童子簇擁而去。眾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始悔前言輕薄。正是:   秋水何嘗知有海,朝菌決不信多年。   書生何處多狂妄,只為時窺管裡天。   一日,有昭慶寺僧閒雲,來送新茶與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閒話。因問道:「西湖乃東南名勝,文人所聚,不知當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閒雲道:「這湖上往來的名士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虛名的。也有那盡日松江來了兩位相公,一位姓趙號千里,一位姓周號聖王,兩個人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見得?」閒雲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來的文章無一人不稱羨。每日間來拜他的鄉紳朋友,絡繹不絕。天下的名公鉅鄉都相識,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結社,終日湖船飲酒不了。前日去見撫台楊老爺,楊老爺甚是優待,說遲兩日,還要請他哩。昨日又有人來求他選鄉會墨卷。若不是個真正才子,如何欽動得許多文人。」白公道:「此二人寓之那裡?」閒雲道:「就寓在敝寺東廊。」白公道:「東廊那一房?」閒雲道:「不消問得,到了寺前,只說一聲趙千里周聖王,那一個不曉得的。」白公道:「這等說,果誠是個名士了。」又說了些閒話,閒雲別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我明日去會一會,若果是真才,則紅玉夢梨兩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個山人行徑,寫個名帖,只說是金陵皇甫,又帶了一個小童,來拜訪二人。到了寺前,才要問,就有人說:「你們料想來拜趙周二相公的了,往東廊去。」白公進得東廊,早望見一僧,房門口,許多的青衣僕從,或拏帖子,或抬禮物,走出走入,甚是熱鬧,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門前,就叫小童,將名帖遞將過去。管門人接了回道:「家相公出門了,有失迎接,尊帖留下罷。」白公道:「你二位相公,往那裡去了?」管門人道:「城裡王春元家請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順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後方可回來。這是錢塘張爺請回來,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這等,名帖煩管門收了,明日再來。」管門人應聲諾,就問小童:「你老爺寓在那裡,我家相公明日好來回拜。」答云在西湖冷橋奏衙莊。說罷白公方纔出寺。只見進寺來拜他二人的紛紛,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傾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將近日落,白公又到西冷橋上閒望。只見一隻大酒船,笙簫歌吹,望橋下撐來。旁邊有人說道:「這是錢塘縣太爺請客。」不多時到了亭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見縣主下陪,上面兩席,坐的兩個少年,在那裡高談闊論,遠遠望去,人物到也風流。看不多時,就過去了。白公看了,甚是思慕。   到了次日又去拜又不在。直候了四五日,方見一個家人拏著兩個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將來問道:「這是皇甫相公寓處麼?」家人答道:「是。」那家人叫快接帖子,松江趙周二相公來拜,船就到了。白公聽見,忙出來迎接,只見二人已進門了,相讓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趙千里就說道:「前承老先生光顧,即欲趨謁,奈這兩日有事於撫台,昨又為縣君招飲,日奔走於車馬之間,是以候遲,萬望勿罪。」白公道:「二兄青年美才,傾動一時,使人欣羨。」   周聖王道:「孤陋書生,浪得虛名,不勝慚愧。請問老丈貴鄉?」白公道:「金陵。」趙千里道:「金陵大邦人物。」因問道:「貴鄉吳瑞庵翰林與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識!」白公驚道:「聞是聞得,卻不曾會過,敢問二兄何以問及?」趙千里道:「二公金陵之望,與弟輩相好,故此動問。」白公道:「果會過否?」趙千里道:「去秋吳公楚中典試,要請小弟與聖王兄,他作程文并試錄前序,弟因等社會許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來如此,只是我聞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二兄何以與他相好。」周聖王道:「白公雖是寡交,卻好詩酒,弟輩於他詩酒往還,故此綢繆。」白公笑道:「這等說,可謂天下無人不識君矣。」又說了一會,吃過茶就起身告辭。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門而去。正是: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所見非所聞,虛名何足慕。   白公因嘆道:「名士如此,真是羞死。」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勢位逼倉卒去官   詩曰:   小人情態最堪憎,惡毒渾如好奉承。   見客便猶門戶犬,纏人不去夏秋蠅。   佛頭上面偏加糞,冷眼中間卻放冰。   賭面不情饒惹厭,誰知到底不相應。   卻說白公要在西湖上擇婿,擇來擇去,不是無才惡少,便是誇詐書生,並無一個可人。住了月餘,甚覺無味,便渡過錢塘江,去遊山陰禹穴。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到任後,日日差人,去尋訪白公,並無蹤跡,在衙中甚是憂悶。一日有公務,去見楊撫台。楊撫台收完文書,就掩門留茶。因問道:「賢司理甚是青年。」蘇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楊巡撫說道:「本院在京時,尊公朝夕盤桓情意最篤,到不曾會得賢司理。」蘇友白道:「推官與家尊原係叔姪,去歲纔過繼為子,故在京中時,不曾上謁老大人。」楊巡撫道:「原來如此,我記得尊公一向無子,賢司理聲音不似河南,原籍何處?」蘇友白道:「推官原係金陵人。」楊巡撫道:「我在齒錄上,見司理尚在未曾授室?」蘇友白道:「推官一向流蕩四方,故此遲晚。」楊巡撫道:「如今也再遲不得了。」又說道:「昨聞陳相公加官,加宮保銜了,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賀他。司理大才,明日還要借重。」蘇友白道:「推官菲才,自當效命。」吃了兩道茶,蘇友白就謝了辭出。   原來這楊巡撫就是楊廷詔,他有一女,正當笄年。因見蘇友白少年進士,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果未取親,不勝歡喜。到次日,府尊來見,也就留在後堂,將要擇蘇友白為婿之事說了。就央府尊說合。府尊不敢辭,回衙就請蘇友白來見說道:「寅兄恭喜了!」蘇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見撫台,留茶說道,他有一位令愛,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婚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賀。」蘇友白道:「撫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家尊,已致書求聘於敝鄉白公之女,已久有約。況家君書云,兼有吳瑞庵太史為媒,斷無不允之理,豈敢別有所就。撫台美事,萬望堂翁為晚弟委曲善辭。」   府尊道:「辭亦何難,但只是又有一說,撫台為人,也是難拗。況你我做官,又在他屬下,這親事了回,便有許多不便。」蘇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職,這就此段姻緣,卻難從命。」府尊道:「雖如此說,寅兄還要三思,不可固執。」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禮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復之。」府尊見友白再三不允,沒奈何,只得就將蘇友白之言,就回覆了撫台。撫台聞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兒,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吳瑞庵太史,況蘇方回又與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卻來就我,我雖官高似他,他一個青年科甲,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覆了他,他那時自然來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時作何狀。」尋思半晌,再無計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盤桓時,曾有一個西賓張軌如,日日相陪,我別也到忘了,前日傳一帖,說是他來謁見,想必是借白老爺一脈來打抽風。我因無甚要緊,不曾接待,今莫若請他到來一問。則可知白公之近況何如。倘有可乘之機,再作區處。」主意定了,就叫中軍官發個名帖,請丹陽張軌如相公後堂一飯。中軍領命,忙發一帖,差人去請。   原來張軌如,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場醜,假托鄉試之名,辭歸在家。因想高攀楊巡撫,往拜不會,也就丟開了。不期這日差人拏個名帖來請,滿心歡喜,連忙換了衣巾,到軍門前伺候。只等到午後,傳梆開門叫請,方纔進去。相見告坐畢,楊巡撫說道:「承降後就要屈兄一敘,因衙門多事,遲遲勿罪。」張軌如道:「前賜登龍,已不勝榮幸。今復蒙寵召,何以克當。」不一時擺上酒來,飲數巡,楊巡撫道:「兄下榻與白太玄處,何以有暇至此。」張軌如道:「生員因去秋鄉試,就辭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楊巡撫道:「原來兄至了白太玄,不知他令愛的婚事,近日如何,兄還知道麼?」張軌如道:「不瞞老恩台說,生員前在白公處,名雖西賓,寔見許東床,後為匪人所譖,白公聽信,故生員辭出。近聞他令愛猶然待字。」楊巡撫道:「白公為人,最是任性,當初在京時,本院為小兒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張軌如道:「若是這等擇婿,只是他令愛今生嫁不成了。」   楊巡撫大笑道:「果然果然!近聞蘇推官,央吳瑞庵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麼?」張軌如道:「這到不知,且請問這蘇推官是誰?」楊巡撫道:「就是新科的蘇友白。」張軌如道:「這個蘇友白是河南人。」楊巡撫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藉河南,卻是金陵人。」張軌如大驚道:「原來就是蘇蓮仙兄,生員只道又是一個。」楊巡撫道:「兄與他有交情麼?」張軌如道:「蘇兄與生員最厚,他曾在生員園裡,住了月餘。」楊巡撫道:「如此卻好,本院有一女兒相託,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與他相厚,就煩兄去與他說,白公為人執拗,婚姻事甚是難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當圖報。」   張軌如打一恭道:「生員領命。」又飲了幾杯,就起身謝了辭出。張軌如回到下處,他心中暗想道:「我當初為白家親事,不知費了許多心機,用多少閒錢,我便脫空,他到中了一個進士,打點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氣。莫若設一計,使大家不成,也還氣得他過,且可借他奉承了撫台。只是小蘇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飢若渴。若只靠唇舌勸阻他,如何肯聽!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調一個謊,只說白小姐死了,絕了他的念頭,則楊撫台之婚姻,不患不成。」算計定了,到了次日,備些禮物,寫了名帖,就來拜賀了。蘇友白門役傳報進去,蘇友白此時正無處訪白公蹤跡,見了張軌如名帖,心甚喜之。至見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賓館來相見。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歡然就座。   張軌如道:「兄翁突然別去,小弟無日不思。今欣相逢,然咫尺有雲泥之隔了,不勝欣慶了。」蘇友白道:「常思高情,僥倖後即欲遣候,奈道遠莫致。前過金陵,又緣憑限緊急,不能造謁,惆悵至今,今欣逢光臨,曷勝快慰,請問吾兄,當白太玄家西席,待兄旦夕不離,為何卻舍而遠出?」張軌如道:「小弟初見,原只為貪他令愛,此兄翁所知也。後來他令愛死了,小弟還只管依戀何用,故此辭了。」   蘇友白大驚道:「那個死了?」張軌如道:「就是他令愛白小姐死了,兄台難道還不知麼?」蘇友白驚得痴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問:「幾時死的,得何病症?」張軌如道:「死是去年冬間,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終朝吟詠,見了那些秋月春花,好不感傷,又遇著這等一個強倔父親,一個女婿,選來選去,只是不成。閨中抱怨,染成一病,懨懨不起,醫人都說弱症,以小弟看來,總是相思害死了。」蘇友白聽說是真,不覺撲簌簌落下淚來道:「小弟遲歸者,為功名也。為功名者,寔指望功名成,而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雖成,而小姐已逝,則是我為功名所誤,小姐又為我所誤也。古人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寔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正今日小弟,與白小姐之謂也,寧不痛心乎!」   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情。」蘇友白道:「古人有言:『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諒?」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於此。」蘇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俱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麗。」張軌如道:「一時聞信,自難為情也,怪兄翁不得。凡是一身上關宗祧,中係蘋藻,豈當為硜硜之言,兄翁亦當漸漸思之。」蘇友白道:「仁兄愛我,話出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轉也。」張軌如道:「兄翁過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別去,改日再來奉慰。」蘇友白道:「方寸之亂,不敢強留,容日奉扳,再領大教。」說畢,二人相送別去。   到次日,蘇友白去回拜了。張軌如又勸道:「兄翁雖與白小姐有憐才之心,而寔無婚姻之約。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則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近聞楊撫台有一小姐,才美出倫,前託府尊來扳兄翁,兄翁以先聘白小姐為辭,今聞白小姐已死,則兄翁再無推託之義,又知小弟在兄翁愛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錯了主意。」蘇友白道:「小弟雖愚,出於至性,今日婚姻,寔有不忍言者。撫台之命,萬萬難從,兄翁轉辭。」   張軌如只百般苦勸,蘇友白只百般辭。張軌如沒法,只得回覆楊巡撫,將蘇友白反復的言語,一一說了。楊巡撫笑道:「且由他,兄請回我是有處。」正是:   採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鶯燕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楊撫見蘇友白不從親事,懷恨在心,就批發幾件疑難之事,與蘇友白審問。蘇友白審問明白,申詳上去,多不合撫台之意,往往駁下來。友白審了又審,上面駁了又駁。幾件事完了,又發幾件下來。或是叫他追無主贓銀,或是拏無影的盜賊。弄得個蘇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討不得一些好意。蘇友白心下想:「這明是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正是他屬官,如何抗得他過!我想白小姐又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又無影響,我一個隻身,上無親生的父母,內無妻妾,又不圖錢財,只管戀著這頂烏紗,在簿書中作牛馬,甚覺無味。況上面又有這個對頭,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難為我,也無題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尋些事故參論,即時與他分辨便費力了。不如挂冠而去,傍人自知為他去的,也有公論,日後倘要改補,卻也容易。」   算計定了,就將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趕申報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鎖了,又寫下一封書,差衙役投送與府尊,煩他報知三院并各司道。他原無家眷,自家便服,只帶原來的家人并小喜,與些隨身行李,起過早,只推有按院訪察公事,不許衙役跟隨,竟自出錢塘門來,要叫船回金陵。出得城門,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無故而行,堂尊兩縣得知,定要著人來趕。我欲從此路去,定然趕上。若趕了回去,反為不妙。不如渡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遊,過了數日,他們尋趕不著,自然罷了。那時再從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返轉往江頭而來。到了岸,蘇友白就緩步而行。約里許,見一大寺,門前深深松柏,頗幽潔,蘇友白就在一塊乾淨石上,坐下歇息。坐了一會,只見一個起課的先生,在面前走了過去。蘇友白偶然一看,只見那先生:   一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加圈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筒手把常搖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玄機神鬼愁。   蘇友白看見那先生,生得人物醜陋。忽見他腰間挂著小小招牌,上面寫著賽神仙課泄天機七個字,猛然想起道:「我記得那年初出門,遇著那個要馬鞭子去尋妻子的人,曾對我說,那起課的先生,叫做賽神仙。方纔過去的這個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在前句容鎮上,還要尋他,如今怎麼當面錯過。」忙叫一個家人趕上請來。   那賽神仙見有人請,就復身回來,與蘇友白拱拱手,也就坐下在一塊石上問道:「相公要起課麼?」蘇友白道:「正是要起課,且請問先生是定居於此,還是新來的?」賽神仙道:「我學生到處起課,那有一定。去年秋間,纔到此處。」蘇友白道:去春你在句容鎮上時,有一人不見妻子,求起課,你許他趕到四十里外,遇一騎馬人,討了馬鞭就有妻子,還記得麼?」賽神仙答道:「課是日日起,那裡記得許多。」因又想一想道:「是是,我還記得些影兒,那日起的是個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姻之事,料他尋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相公為何曉得?」   蘇友白道:「他遇見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馬鞭子,就扒到一枝大柳樹上,折柳條與我換,恰恰看見他妻子,被人拐在廟中,故此尋著,先生神課,真過賽神仙也。」賽神仙道:「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聖人著此爻象之妙,與我學生何干,學生只知據理直斷。」我今要煩先生起一課。賽神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蘇友白道:「請通誠。」蘇友白接了,謝著天地,暗暗禱祝一番,仍將課筒遞還,賽神仙拏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那些單單單,拆拆拆,內象三爻,外象三爻,許多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說道:「這也奇,正說姤卦,恰好又起一個姤卦,不知相公那裡用?」蘇友白道:「是為婚姻的。」   賽神仙道:「我方纔說的個姤者遇也,又婚媾也,這婚姻已有根了的。絕妙一段良緣,目前就見。一說就肯,不消費力。內外兩爻發動,更有一樁奇妙之處,一娶卻是兩位夫人。」蘇友白道:「若是兩個,或前或後有之,那有一娶便是兩個?」賽神仙道:「兩爻相對發動,若是前後,不為稀罕。」蘇友白道:「若要一娶兩個,除非是人家姊妹同胞。」賽神仙道:「外屬乾,內屬巽,雖屬姊妹,卻又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蘇友白道:「不瞞先生說,我求婚姻兩年,且訪得有兩家之人,到是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一個不幸死了,一個不知飄流何處,雖別有人家,肯與我,卻又不中我意,自分今生斷無洞房之日。先生又說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賽神仙道:「起課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課上若無,我不敢妄許。卦上既有,難道叫我我了不成!」   蘇友白笑道:「我隻身於此,無蹤無影,叫我那裡去求好。既先生說目前就見,請問該在那一方?」賽神仙將手輪一輪道:「又作怪了,這兩位夫人,雖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卻要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路尋去,不出半月,定要見了。」蘇友白道:「這一發不能了,我小弟從來痴念頭,頭必要親見,其人才貌,果是出類,方可議姻。那有人在一處,而定親又能在一處之理?」   賽神仙道:「這卦象好得緊,兩位夫人俱是絕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這個親事,再也不能了。」蘇友白道:「雖如此說,但我此去過江,並無一人熟識,叫我那家去求?」賽神仙道:「姤者也遇也,不消求得,自然相遇。」蘇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賽神仙道:「這又有奇了,說來只平平,成時是大貴人家。」蘇友白道:「今日此課斷來,都自相矛盾,莫有差誤?」賽神仙道:「只好據理直斷理之妙所在,到應驗時,方知其妙,此時連我也不解。」   蘇友白道:「我記得先生替那尋妻子起課,連我的衣服顏色都斷出來,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狀,可斷得出麼?」賽神仙又將手一輪說道:「到丙寅日,若遇著個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這段姻緣,十分之美,走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不可錯過。」   蘇友白道:「可請再起一課。」賽神仙道:「我的課不重卜,若問別事,可再起。」蘇友白道:「正是還要起一課。」又禱祝了。賽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課,卻是賁卦。賽神仙道:「賁者文明之象也,問何事?」蘇友白道:「問前程起復。」賽神仙道:「前程未曾壞,何用起復。」蘇友白道:「壞已壞了。」賽神仙道:「不曾不曾。」蘇友白道:「你且斷是何等前程。」賽神仙道:「科甲不必說,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友白笑道:「先生這卻斷錯了,一個推官已離了任,便是壞了。就是起復,也不能彀翰林。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道:「明明翰林,何消復得。我到不錯,只怕這個推官到做錯了。」蘇友白似信不信道:「既這等多勞了。」取了五錢銀與他,賽神仙得了銀子,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只到事過時,方知凶與吉。   蘇友白起了課,半信半疑,只因初意原要過江,今合其意,故叫了一隻船,竟渡過錢塘江,望山陰一路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冰清不減玉潤,泰山真選東床。正是:   無緣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間。   造化小兒大無奈,東來西去許多般。   不知蘇友白此去,困遇其人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山水遊偶然得婿   詩曰:   物自兮兮類自通,難將要事語水虫。   絕無琴瑟音相左,那有芝蘭氣不同。   鮑子所知真不朽,鍾期之聽卻何聰。   果然伯樂逢良馬,只在尋常一顧中。   卻說蘇友白遇見賽神仙起了課,說得活活現現,只得依了他。往西興一路而來。恐怕人知,隱起真名,因與白小姐和新柳詩,就說姓柳,逢人只說是柳秀才。   不數日到了山陰道上,真個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無窮好境,應接不暇。蘇友白心下甚是愛戀,就在形勝之處,尋了一個古寺,叫做禹跡寺住下。日夕遊賞,不期白侍郎遊禹穴回來,也在這禹跡寺中。   一日飯後,二人都出來遊玩景致。忽然撞見,蘇友白抬頭一見,恰是老者。頭上戴著一頂葛巾,身上穿著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尋常。蘇友白心下暗想賽神仙之言,不勝驚訝,就立定了腳不走。白公看見蘇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歡喜,又見蘇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腳,二人兩目相對,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別去。白公因笑說道:「仁兄獨散步於此,山水之興甚豪。」蘇友白亦答道:「晚生豈敢稱豪,亦步老先生之後塵耳。」白公見路旁長松數株,歷落可愛,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談。   蘇友白道:「固所願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遊入松間,尋了兩塊石頭坐下。蘇友白道:「請問老先生高姓貴鄉,因何到此?」白公道:「學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陰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貴姓,到此貴幹?我聽仁兄聲音,似是同鄉。」蘇友白道:「晚生賤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來,正也是金陵人,在本鄉到不曾拜識荊州。不意於此得奉台顏,可謂厚幸。」   白公道:「學生老人無用於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娛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於此?」蘇友白道:「晚生聞太史公,遊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謂也。晚生未學,雖竊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遊人子有戒,柳兄獨不聞乎?」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隻身未娶,故得任意飄流,重蒙台誨,不勝悽感於懷。」白公道:「原來如此。」友白道:「請問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處,明日歸去時,好來趨謁。」白公道:「我學生居鄉,離城六七十里,叫做錦石村。」   蘇友白道:「原來就是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識否?」白公見問,心下想笑道:「他也來問,莫非此人也是趙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親,怎麼不認得?柳兄問他,想是與他相好?」蘇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風,故偶爾問及。」白公道:「白舍親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蘇友白道:「俗則不能高,無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則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處。」白公道:「那一件?」蘇友白道:「無定識,往往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這般說,柳兄既不與交,何以知其詳也?」蘇友白道:「白公有一令愛,才美古今莫倫,老先生既係親戚,自然知道。」白公道:「這個知道。」蘇友白道:「有女如此,自應擇婿,奈何擇來擇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當前不問也,故晚生說他個無定識。」   白公道:「柳兄曾去見舍親麼?」蘇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見是未見。」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錯怪了,舍親也只是無緣,未及與柳兄相會耳。若是會見柳兄,豈有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蘇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選入幕者,未必佳耳。」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錯選一張軌如,他偏曉得。注意一個蘇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因問道:「金陵學中,有個蘇友白,想柳兄也相認麼?」蘇友白聽了,心下吃了一驚道:「他如何問我?」因答道:「蘇友白與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問他?」白公道:「且請問柳兄,你道蘇友白才品何如?」蘇友白微笑道:「也不過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親亦曾對學生說,他注意東床之選者蘇生也,其餘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說他無定識?」蘇友白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不甚歎息道:「原來如此,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說畢,又談論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陽時候,方起身緩緩同步回寺而別。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厭,素心相對共偏長。   不知高柳群峰外,鳥去雲歸已夕陽。   卻說蘇友白回到寓處,心下暗暗想道:「原來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親,事已成了。只因去尋吳瑞庵,遂被功名耽延歲月,歸來遲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這等看來,蘇友白雖死,亦不足盡辜矣。但我初來,原無意功名,卻是盧夢梨苦苦相勸。」又想到:「盧夢梨勸我,也是好意,只說是功名到手,百事可為。誰知白小姐就死,連他也無蹤影,總是婚姻簿上無名的,故顛顛倒倒如此。前日賽神仙說,我此來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曆書來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寫了一個鄉眷晚生帖子來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弔古,對酒論文,盤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來拜友白,蘇友白留下飲酒。自此以後,或是分題做詩,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離。   白公想到:「蘇友白雖說才美,我尚未見其人。今與柳生盤桓數日,底裡盡窺,才又高,學又博,人物又風流俊秀。我遨遊兩京各省,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十全者,況他又未娶妻,若再誤過,豈不是他笑我的無定識了。只是還有一件,若單完了紅玉之事,夢梨甥女,卻教我那裡去再尋這等一個配他,他們豈不說我,分親疏厚薄了!若是轉先與夢梨,再替紅玉另尋,這又是矯情了。我看他姊姐兩個,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將他二人,同嫁與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豈不美哉!我看柳生異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決不在我之下,捨此人不嫁,再無人矣。」主意定了,白公便對蘇友白說道:「學生有一事,本當托一個朋友與仁兄言之,但學生與仁兄,相處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識可否?」蘇友白道:「有何台諭,自當拱聽。」白公道:「非別事也,柳見前日說白太玄擇婿,只管擇來擇去,有美當前卻又不問,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學生也有個小女,又有個舍甥女,雖不敢說個絕世佳人,卻與白太玄的女兒,依稀彷彿,不甚爭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國士無雙,恰又未娶,若不願結絲蘿,恐異日失身非偶,豈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將笑我學生乎!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蘇友白聽見說出一女一甥是兩個,與賽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驚奇,忙應道:「晚生一過激之言,老先生不以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東床之選,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隱情,不知可容上達?」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盡言。」蘇友白道:「晚生雖未受室,然寔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原之痛。其一避禍而去,音耗絕無。在死者不能起帳中之魂,然義無復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復還,恐難比下山之遇。歷歷情義所關,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固情義所關,然柳兄青年無後之戒,又所當知也,去珠復還,別行權便。當其未還,安可株守?」   蘇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涼薄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門楣之選。」白公道:「寒微之門,得配君子,不勝有幸。」蘇友白道:「既蒙垂愛,即當納采。但旅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許,終身不移,至於往來儀文,歸日行之未遲。」二人議定,各各歡喜。大家又遊賞了兩三日,白公就先辭道:「我學生離家已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棹?」蘇友白道:「晚生在此,也無甚事,老先生行後,也就要動身了,大都違顏半月,即當至貴村叩謁矣。」白公道:「至期當掃門拱候。」說罷次日白公就先別而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自白公去後,心下想道:「這賽神仙之言,真是活神仙。說來無一言不驗。只是我起的功名課,說我是翰林未壞,這就不可解了。」又遊了數日想道:「我如今回去,諒無人知覺。」遂叫家人僱了一隻船,就渡過錢塘江而來。   且說楊巡撫,初意再三難為蘇友白,心中也只要他從這頭親事。不期蘇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縣來報了,心中也有這快快,隨叫府縣去趕。府縣官差人各處去趕,那裡有個影兒。府縣回報。楊巡撫心下想道:「蘇友白雖是我的屬官,但他到任不久,又無過失贓罪,我雖不曾明明趕他去,然他之去,寔寔為我,監按二院,都是知道的。蘇方回在京聞知,豈不恨我?」也覺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際,忽送報來。楊巡無展開一看,只見吏部一本認罪事:奉聖旨蘇友白既係二甲第一,該選館職,如何誤選浙推,本該降罰,既自首認罪,姑免究。蘇友白著改正原授館職,浙推另行選補。欽此。   原來蘇友白已選了館職,因閣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遠了推官。後來翰林館,俱不肯壞例,二甲既屬翰林,從無改選有司之理。固議大家要出公疏參處,吏部違例徇私。吏部了慌,只得出本認罪,故有此旨。楊巡撫見了蘇友白復了翰林,甚覺沒趣,又恐他懷恨在心,進京去說是說非,只得又叫人各處去追尋。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請客,客尚未至,獨自在船中推窗閒看。恰好這日蘇友白正過江來,到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自南而北,適打從府尊大船邊過。早被府裡門子看見,忙指說道:「這是蘇爺。」府尊抬頭一看,果見是蘇友白,忙吩咐叫快留住蘇老爺船,急急迎出船頭來。眾衙役早將蘇友白的船拽到船頭邊來。蘇友白忽被府尊看見,沒法奈何,只得走上船來。府尊忙接著說道:「蘇老先生為何不別而行,小弟那裡不差人尋到。」   蘇友白道:「小弟性既疏懶,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被官之誚,理之宜也,怎敢勞堂翁垂念。」府尊就邀友白入船,作了揖,就放椅子在上面,請蘇友白坐,蘇友白不肯,只要東西列座。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座,不消謙得。」蘇友白道:「堂道改了稱呼,豈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體,與在敞衙門不同,焉敢仍舊?」蘇友白大驚道:「晚弟既己去官,便是散人,怎麼說個翰林?」府尊道:「原來老先生尚未見報,吏部因誤選了老先生,為何司貴衙門不肯壞例,要動公舉,吏部著急,只得出疏認罪,前已有旨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   蘇友白聽了,又驚又喜,暗想賽神仙之課,其靈如此!二人就坐,吃過茶又說了一會,蘇友白就要起身別去。府尊道:「撫台自老先生行後,甚是沒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還諭兩縣尋訪,今小弟既遇,怎敢輕易放去。」遂叫放船親送到昭慶寺禪堂,留蘇友白住下。又撥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請客。此時早已有人報知各衙門,先是兩縣並各廳來謁見。到次日,各司道都來拜望。不一時,楊巡撫也來拜了。相見時再三謝罪,就湖上備酒相請,十分綢繆。蘇友白仍執舊屬之禮,絕不驕傲。正是:   入任要分大小,為官只在衙門。   真似轆轤打水,或上或下難論。   卻說張軌如,此時尚在湖上未歸,打聽得蘇友白這等興頭,心下想道:「一個巡撫在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這等奉承他,在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張為何這等獃,只想與他為仇!況他待我原無甚不好,只為一個白小姐起的釁。如今白小姐與我至無分了,何不掉轉面孔,做個好人,將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歡喜,我與他一個翰林相處,決不吃虧。」算計定了,就來拜蘇友白。   二人相見,張軌如說道:「兄翁知晚弟今日來拜之意乎。」蘇友白道:「不知也。」張軌如道:「一來請小弟之罪,二來賀兄翁之喜。」蘇友白道:「朋友相處,從無過言,何罪之請,內外總是一官,何喜可賀?」張軌如道:「所賀者非賀兄台榮秩之喜,乃是賀兄翁之大喜。」蘇友白道:「這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前日晚弟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寔是虛。以前言之,是晚弟之罪,故來請。以今日言之,豈非兄翁之喜乎,故來賀。」蘇友白大驚道:「那有此事?」張軌如笑道:「其寔未死,前言戲之耳。」蘇友白又驚又喜道:「仁兄前日為何相戲?」張軌如道:「卻有姻緣故,只為楊撫台要扳兄翁為婚,知兄翁屬意白小姐,故令晚弟作此虛言,以絕兄翁之念耳。」   蘇友白聽了是真,滿心歡喜,因大笑道:「如此說來,真是仁兄之罪,與小弟之喜也。」張軌如道:「容晚弟去與兄翁作伐,將功折罪如何?」蘇友白道:「前日此事家尊與吳瑞庵俱有書云,再得仁兄一行更好,只是怎敢勞重?」張軌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與有榮焉,何敢辭勞?」蘇友白道:「既蒙許諾,明日當登堂拜求。」張軌如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與吳瑞庵二書,自然一說就成。兄翁只消隨後來享洞房花燭之福也。」蘇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淺,定當圖報。」說畢,張軌如辭出。   蘇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這段姻緣,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許了皇甫家,這頭親事,卻如何區處?皇甫公是一個仁厚長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負得?若是一個,或者兩就,也還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兩個了,如何再開得口?前日賽神仙的課,叫我應承,他說的話,無一句不驗,難道不是姻緣,叫我應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為人甚是真誠,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說臨時行權,今莫若仍作柳生,寫書一封,將此情細細告之,與他商量,或者有處,亦未可知。」算計定了,隨寫一書,次日來見張軌如,只說一友相托,轉寄錦石村皇甫員外處。張軌如應諾,就起身先去了。   蘇友白辭別了浙江多官,也望金陵而來。正是:   蝶是莊周周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問未來事,總是漫漫路一條。   不題蘇友白隨後而來。   且說白小姐與盧小姐,自白公出門後,日夕論文做詩。忽一日,管門的送進兩封書信來,一封是吳翰林的,一封是蘇御史的。原來白公在家時,往來書信,白小姐俱開看慣了的,這日書來,白公又不在家,白小姐竟自拆開,與盧小姐同看。見蘇御史書,上寫著:   年弟蘇淵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自兄榮歸之後,不奉台顏者經年矣。想東山高臥,詩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緬憶高風,不勝塵愧。舍姪友白,原籍貴鄉,一向隔絕,昨歲道遇,弟念乏嗣,已留為子。今僥倖聯捷,濫受浙推,然壯年尚未授室。聞令愛幽閒窈窕,過於關雎。故小兒輾轉反側,求之寤寐。不自揣,遂從兒女之私,干瀆大人之聽。倘不鄙寒賤,賜之東坦,固感激之無窮。若厭憎蘿俛,不許附喬,亦甘心而退聽。斷不敢復蹈前人之轍,而見笑於同心也。臨楮不勝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動眉宇。再將吳翰林書拆開,只見上寫著:   眷弟吳珪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誤為奸人倚草附未,矯竊弟書,以亂台聽。雖鬼山伎倆,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獲辭矣。今春復命面會蘇兄,驚詢其故,始知前誤。蘇兄近已戰勝南宮,司李西浙。夢想絲羅,懇求柯斧,今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兄翁一顧,知衛玠荀倩之有真也。從前擇婿甚難,今日得之何易。弟不日告假南還,當即喜筵補日慶賀。先此布心,幸垂聽焉。餘不盡。   二小姐看完,滿心快暢。   盧小姐就起身,與白小姐恭賀道:「姐姐恭喜!」白小姐忙答禮道:「妹妹同此,何獨賀我?」盧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蘇御史父命來求,又有吳翰林親情作伐,舅舅回來見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雖然心許,尚爾無媒。即使蘇郎不負心,而追尋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處,即使得了妹書,跟尋到此,舅舅愛姐寔深,安肯一碗雙匙,復為妹乎!這等想來,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說道:「賢妹所慮,在世情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愛愚姐自愛賢妹,況又受姑娘之托,斷不分彼此,叫愚姐作妒婦也。」盧小姐道:「雖如此說,尚有許多難處,纔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蘇郎既難啟口。女選一人,甥女另選一人,在舅氏亦不為壞心。小妹處子,惟母與舅氏之言是聽,安敢爭執?」白小姐道:「賢妹不必多慮,若有爭差,愚姐當直言之,如賢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獨嫁以負妹也。」盧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攜。」又說道:「吳翰林書上,令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則蘇郎一定同來書來拜矣。倘若來,怎麼透個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白小姐道:「這有理。」因叫人去問管門的道:「蘇爺曾來拜訪?」管門人回道:「蘇爺差人說要來拜,只因小的回了,老爺不在家,無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門簿,不敢勞蘇爺遠來,差人去了,今日不知還來也不來。」白小姐道:「既這等回了,今日自然不來矣。」盧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就是來也難傳信。」白小姐笑道:「傳信有何難,只消賢妹改了男裝,照前相見,信便傳了。」盧小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腸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俏心靈。   二小姐心中在閨中歡喜,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錯中錯各不遂心   詩曰:   天地何嘗欲見欺,大都人事會差池。   睜開眼看他非我,掉轉頭忘我是誰。   弄假甚多皆色誤,認真不少總情痴。   姻緣究竟從前定,倒去顛來總是疑。   話說白盧二小姐,日日在家閒論,忽一日報白公回,盧夫人與二小姐接住。只見白公滿面笑容,一面相見,一面白公就對盧夫人說道:「賢妹恭喜,我已選一佳婿,甥女與紅玉事俱可完了。」盧夫人聽了歡喜道:「如此多謝哥哥費心。」盧夫人見過,二小姐就同拜見白公。白公笑嘻嘻說道:「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敵,正好作伴我也,捨不得將你們分開。」二小姐聽了,心下只認道定是蘇友白在杭州會見了白公,求允了親事,故而此言。暗暗歡喜,遂不復問。盧小公子也拜見舅舅。一面查點行李,一面備酒與白公接風。白公更換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後大家座定。   盧夫人先問道:「哥哥為何去了許久,一向只在湖上,卻是又在別處?」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楊巡撫知道,只說我去干謁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說是皇甫員外,在湖上潛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絕無一個真才。」就將在冷泉亭做詩,並趙千里周聖王虛名誇作之事,細說了一遍。二小姐都笑個不休。   盧夫人又問道:「後來卻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許久,看來看去,人才不過如此,遂渡過錢塘江去,遊覽那山陰禹穴之妙。忽遇一個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風流,真果是謝家玉樹。他與我同在禹跡寺裡作寓,朝夕論文作賦,談今弔古,盤桓了半月有餘。我看他神清骨秀,學博才高,旦暮間便當飛騰翰苑。我目中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人全才。意欲將紅玉嫁他,又恐甥女說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紅玉說我矯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尋一個,卻萬萬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見你姊妹二人,互相愛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開,故當面一口,就都許了他。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為何如?」二小姐聽得呆了,面面相覷,不敢做聲。   盧夫人便答道:「哥哥主持有理,我正慮夢梨幼小,不堪獨主蘋藻,今得依傍姪女,我便十分放心了。況柳生才貌美如此,終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無子,只有紅玉一女繫心,今得柳生為婚,了願足矣,雖明日蓋棺,亦暢然無累矣。」白公說說笑笑,甚是歡喜。盧夫人不知就理,也自快暢。獨有二小姐勉強應承,心下大費躊躇,又不可說出蘇友白求親之事。白小姐將目視嫣素。嫣素解意,就將蘇御史并吳翰林二書,送上白公。白公看了驚訝道:「原來北場聯捷的,便是這個蘇友白,既是蘇方回的姪兒,繼以為子,故入藉河南。早知如此,這親事幾早成了,何得此時來求。只是如今我已親口許了柳生了,他卻轉在後了,這怎麼處?」便是目視白小姐,白小姐低頭不語。   白公又想一想道:「蘇生才美,人人稱羨,今又聯捷,想其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見。」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謂至矣。或者恃才凌物,舉止輕浮,則又非遠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不必言,只說他氣宇溫和,言詞謙慎,真是修身如玉,異日功名,必在金馬玉堂內,蘇生縱是可人,亦未必便壓倒柳生。況柳生我已許出,蘇生尚在講求,這也是無法奈何了。」   盧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看得中意,斷然不差。女已許人,那有改移之道理。蘇生縱好,也是徒然,只須回覆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這蘇生甚無緣分,當初吳瑞庵為我選他,他卻推辭。他以新柳詩求我,卻又被盜換。及我查明,到處尋他,卻又尋不見他。今日他中了,求得書來,我又已許人。大都是姻緣無分,故顛顛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說些閒話,就走散了。   盧小姐忙來見白小姐道:「姐姐當初只一蘇郎,如今又添一柳生,這件事卻如何區處?」白小姐歎一口氣道:「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謂也。蘇郎之事,不知歷了多少變更,到得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蘇御史與吳翰林又來求了,此事已萬分無疑,況爹爹為我擇婿數年,並無一人可意,誰想今日忽然得此柳生,將從前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   盧小姐道:「姐姐與蘇郎雖彼此交慕,不可背地相思,從無半面相親,一言許可。小妹與他攜手相談,並肩而坐,說盟說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別事他人,則前為失節,後為負心矣,斷乎不可。」白小姐道:「我與蘇郎雖未會面,然心已許之,況新柳有和,送鴻迎燕之題,不為無因,亦難以路人視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閨中女子,如何說得出口?」盧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時自難直言。若是小妹,自不妨容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為好,非故牴牾也。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別有商量。」白小姐道:「說是少不得要說,今且緩緩。昨聞吳舅舅已給假回家,只在這幾日要來看我們,等他來時,再看機會,與他說知。他既與蘇郎為媒,自肯盡言。」盧小姐道:「這也說得有理。」二小姐時刻將此事商量。正是:   自關兒女多情態,不是爹娘不諒人。   選得桃夭紅灼灼,誰知別戀葉蓁蓁。   過了三兩日,果然吳翰林打聽得白公回來,忙來探望。白公與吳翰林間隔年餘,相見不勝歡喜,就留在夢草軒住下。不多時,白小姐也出來拜見舅舅。吳翰林因對白公說道:「吾兄得此佳婿,也不枉了從前費許多心機,也不負甥女這般才美,真可喜可賀,但不知蘇蓮仙曾行過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這事可惜不成了。」吳翰林道:「又來奇了,卻是為何?」白公道:「別無他故,只是兄與蘇年兄書來遲了些,小弟已許別人矣。」吳翰林道:「小弟書已來的久了,何為說遲?」白公道:「小弟因病後在家悶甚,春初即出門去,遊覽那兩浙之勝,偶在山陰遇一少年才子,遂將紅玉並盧家甥女都許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見二書,豈不遲了?」   吳翰林道:「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陰人了?」白公道:「他姓柳,也是金陵人。」吳翰林道:「其人如何,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稱潘安,恐不及也。論其才,若初子建,自謂過之。有婿如此,小弟能不中意?」吳翰林道:「吾兄曾問他在金陵城中住,還是鄉間住?」白公道:「他說在城中住,又說也曾蒙仁兄賞鑒。」吳翰林道:「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陰人,小弟不知,或者別有奇才,也不見得。他若說是金陵人,鄉間人小弟雖知,亦未必能盡,或者尚有遺才,也不能料。若說是城中人,曾為小弟賞鑒,則不但小弟從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學查來,也不見有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與他若是暫時相會,一面之間,或者看不仔細,他與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離,足足盤桓了半月有餘,看花分韻,對酒論文,或商量千古,或論時事,其風流淹貫,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許婚。若有毫疑,小弟安敢孟浪從事?」   吳翰林道:「仁兄賞鑒,自然不差。只惜仁兄不曾見得蘇蓮仙,若是見過,則柳生之優劣自辨矣。」白公笑道:「只怕還是吾兄不曾見得柳生,若見柳生,定不更作此言。」吳翰林笑道:「不是小弟皮相,柳生縱佳,尚然一窮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定超群。若論功名,決不是群常科甲,定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吳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為貴,但只是吾兄眼睜睜,將蘇友白一個現成翰林放了,卻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是過情。」白公道:「前日吾兄書來,說蘇友白已授浙推,為何又說翰林?」吳翰林道:「蘇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皆選館,只為陳王兩相公怪他做主,故改選有司。後來敝衙門不肯壞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認罪,回奏聖旨,今改正了,想他見報自然離任,也只在數日內定回矣。」   白公道:「柳生與小弟有約,相會之期也不出數日,大家一會,涇渭自分矣。」吳翰林道:「如此最妙。」大姐姐聽得吳翰林與白公爭論,便不好開口,只暗暗與盧小姐商議道:「二家俱未下聘,且待來下聘時,再作區處。」白公與吳翰林盤桓了數日。忽管門人報,舊時做西賓的張相公要見。白公沉吟道:「他又來做甚麼?」吳翰林道:「他來必有事故,見見何妨。」白公隨出廳來叫請。不一時,張軌如進來相見,見畢坐定。白公說道:「久違教了。」張軌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遊學浙中,故久失問候。」白公道:「幾時歸的?」張軌如道:「因有一事上瀆,昨日纔歸。」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見教?」張軌如道:「晚生有一至契之友今日發過,久聞老先生令愛賢淑,有關雎之美,故此晚生敬執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賜朱陳之好。」白公道:「貴友為誰?」張軌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蘇友白。」白公道:「原來正是蘇兄,昨日吳舍親也為此事而來,正在這裡躊躇。」   張軌如道:「原來令親吳老先生也在此,蘇兄英年科甲,令愛閨閣名姝,正是天生一對,何必躊躇?」白公道:「躊躇不為別事,只為學生已許了他人了。」張軌如道:「蘇蓮仙兄,在考案首時,就蒙老先生親自許可矣,為何今日登了玉堂金馬,反又棄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著急,容與舍親商議再復。」張軌如道:「此乃美事,還望老先生曲從。」留吃了茶,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因問道:「貴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於此,還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於此,不甚散開,兄問為何?」張軌如道:「因有敝友託寄一書,晚生著人村前村後都尋遍,並不見有此人。」白公道:「兄尋那家?」張軌如道:「是皇甫員外家。」白公忙應道:「皇甫就是舍親,有甚書信,只消付學生轉付就是了。」張軌如道:「原來是令親,晚生那裡不尋?」因叫跟隨人,將書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籠入袖中,二人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就辭出。   白公回到夢草軒,見吳翰林道:「張軌如此來,也是為蘇兄之事。」吳翰林道:「他果曾說蘇兄幾時到此麼?」白公道:「這到不曾問得,他到與柳生帶得一封書來。」因在袖中取出,拆開與翰林同看,只見上寫著:   鄉眷晚生柳學詩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微生末學,不意於山水之間,得睹仙人紫氣,親承提命。今雖違顏匝月,而父師風範,未嘗去懷,賜許朱陳,可謂寵賜自天,使人感激無地。但前已面啟,曾聘二姓,其一人琴俱亡,其一避禍無耗。蒙台翁曲諭,死者已矣,生者如還,別當行權。晚生歸詢,不意生者尚無蹤跡,而死者儼然猶在,蓋前傳言之誣。此婚家君主之,鄉貴作伐,晚生進退維谷,不知所出,只得直陳,所以上達翁台。翁台秉道義人倫之鑑,或經或權,必有以處,先此瀆聞,晚生不數日即當候階下,以聽台命。茲因鴻便,草草不宣。   白公看罷驚道:「這又奇了,何事情反覆如此。」吳翰林道:「他既以有聘求辭,吾兄正好借此回了,成全了蘇友白之事,豈不兩便?」白公說道:「只是柳生佳婿,吾不忍棄,且等他來,再與吾兄決之。」吳翰林道:「這也使得。」正是:   已道無反覆,忽然又變更。   不經千百轉,何以見人情。   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題。   卻說盧小姐在山東,因要避禍江南,恐怕蘇友白來尋他不見,因寫了一封書,叫了一個老僕叫做王壽,與了他些盤費,叫他進京送與蘇友白相公,如不在京,就一路尋到金陵,來白舅老爺家悄悄回話。又吩咐書要收存,須面見了蘇友白,方可付與,萬萬不可錯與他人。王壽領諾而去。原來這王壽為人甚蠢,到了京中找尋時,蘇友白已出了京。他就一路趕了出來,他也不知蘇友白中了進士,選了官,一路上只問蘇友白相公,故無人知道。直直趕到金陵,在城中各處訪尋。事有湊巧,恰恰蘇有德正在城中。   原來蘇有德自從在白公家出了醜,甚覺沒趣,後來又打聽得蘇友白聯捷了,甚是拗悔道:「白白送了他二十兩銀子,一付行李,本是一段好情,如今到弄得不好相見。」不期一日正在城中,只因蘇友白聲音相近,王壽就誤聽了,就尋到蘇有德寓處來,問門上人道:「這可是蘇友白相公家?」門上人也誤聽了,答道:「正是蘇有德相公家,你是那裡來的?」王壽道:「我是山東盧相公差來送書的。」門上人就與蘇有德說了。   蘇有德說道:「我從來不曾認得甚麼山東盧相公,必定有誤,且去看看。」因走了出來。王壽看見,忙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到京中去尋蘇相公,不期蘇相公又出來了,小人一路趕來,那裡尋不到了,不期卻在這裡。」蘇有德心下已疑是尋蘇友白的,卻不說破,因糊塗應道:「這等難你了,你相公來的書何在?」王壽道:「我家相公,因為避禍到江南來,恐怕相公出京尋不見,故叫小人送書知會。」因在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雙手遞上。蘇有德接了在手,因說道:「你外面略坐,等我細看書中之意。」又吩咐家人收拾酒飯,款待來人。王壽應了出來。   蘇有德去進書房,將書一看,只見上下俱有花押,又雙鈐著小印,封得牢牢固固,中將寫著蘇相公親手開拆七個大字,下寫著台諱友白四個小字,字法甚是端楷精工,蘇有德心下想道:「這封書來的氣色,有些古怪,莫非內中有甚緣故,且偷開一看。」遂將抿子腳兒輕輕挑開,取出書來,展開細閱,只見滿紙上蠅頭小楷,寫道:   眷友盧夢梨頓首拜:奉書于蓮仙蘇兄行寓。偶爾相逢,似有天幸。倏然別去,殊苦人心。既已石上深盟,花前密約,歷歷在耳。而奈形東影西,再會不易。每一回思,宛如夢寐中事。然終身所托,萬萬不可作夢寐視之也。去秋聞魁乙榜,欣慰不勝,今春定看花上苑矣。本意守候仁兄歸途奉賀,不意近遭家難,暫避於江南白家。舊居塵鎖,恐仁兄尋訪,動桃源之疑,故遣老蒼特相報。倘猶念小弟與舍妹之情,幸至金陵錦石村白太玄工部處訪問,便知弟耗,千里片言,統祈心照不宣。   蘇友德看罷道:「原來蘇蓮仙,又在山東盧家,結了這頭親事。我若是再要去冒名頂替,恰恰又叫到白家去訪消息。白家已露過一番馬腳,如何再有去得?」又想一想道:「我聞他已選杭州折推,今又改入翰林,目下也將過去了,莫若特此相報,討個好掩飾前之事,他一個翰林,後來自有用他之處。」主意定了,等王壽吃了酒飯,就叫他進來,說道:「你回去拜上相公,說書中之事,我都知道了,當一一如命。恐有差池,我連回書也不寫了。」又拏出一兩銀子來與王壽道:「遠勞你了。」王壽道:「盤纏家相公與的儘有,怎敢又受蘇相公的?」蘇友德道:「不多,只好買酒吃罷。」王壽謝了辭出,竟去回覆盧小姐。不題。   卻說蘇友德,叫人打聽蘇爺幾時經過,須要邀住。忽然打聽得蘇友白到了金陵城中,只在明日,就要到錦石村去,蘇有德忙即備酒伺候。到了次日,巳牌時候,家人來報說:「蘇爺將盡到了。」蘇友德遂自家走出市來,迎不多時,蘇友白的轎子將到面前,蘇友德叫家人先拏了個名帖,走到轎前稟道:「家相公在此候見。」蘇友白看見名帖是蘇友德,連忙叫住轎。蘇友德見住了轎,忙走到轎前打一恭。蘇友白忙出轎答禮道:「正欲奉謁,何敢勞駕遠迎!」蘇友德道:「兄翁貴人,恐遺寒賤,特此奉迎。」二人說著話,同步到蘇有德家裡來。蘇友白叫跟隨拏了一個宗弟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見禮,禮畢坐下。   蘇友白道:「向承惠厚,銘感於心,因備員閒散,尚未圖報。」蘇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掛齒!」一面說話,一面就擺上酒來。蘇友白道:「纔奉謁,怎就好相擾?」蘇有德道:「城中到此,僕馬應倦,聊備粗糲之餐,少盡故人之意。」蘇友白道:「仁兄厚意,諄諄可愛,我之無已也。」二人對飲了半晌,蘇有備因問道:「兄翁此來,想是為白太玄老先生親事了?」蘇友白道:「正為此來,尚不知事體如何。」蘇有德笑道:「這段姻緣,前已有約,今日兄翁又是新貴,自然成的。只可惜山東盧家這件親事,等的苦了。」蘇友白大驚道:「這件事小弟從未告人,不識仁兄何以得知?」蘇有德又笑道:「這樣美事,兄翁難道就不容晚弟得知?」蘇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盧兄消息,萬望見教。」蘇有德又笑道:「消息雖有,豈是容易說的?」蘇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見教,其餘悉聽仁兄處置,小弟敢不導命。」蘇有德道:「小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吃三大杯酒罷。」蘇友白笑道:「小弟量雖淺,也辭不得了,只望仁兄見教。」蘇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蘇友白沒奈何,只得說說笑笑吃了,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只因這一說,有分教──道路才郎,堅持雅志。深閨艷質,露出奇心。正是:   壞事皆緣錯,敗謀只為差。   誰知差錯處,成就美如花。   不知蘇有德果肯說盧夢梨消息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錦上錦大家如願   詩曰:   千魔百折見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蓮子蓮花甘苦共,桃根桃葉死生同。   志如火氣終炎上,情似流波必向東。   留得一番佳話在,始知兒女意無窮。   卻說蘇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蘇有德又取笑一番,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遞與蘇友白道:「這不是盧兄消息?」蘇友白接著細看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兄真有心人也。」回問道:「此信吾兄從何處得來的?」蘇有德道:「送書人係一老僕,人甚愚蠢。因賤名與尊諱音聲相近,故尋到小弟寓處,小弟知是兄翁要緊之物,恐其別處失誤,只得留下致轉兄翁,將何以謝弟?」蘇友白道:「感激不盡,雖銜環不足以為報也。」蘇有德笑道:「報是不必,只望帶小弟吃杯喜酒罷。」二人說笑了半晌,又飲了幾杯,蘇友白就告辭起身,兩人別去。   蘇友白依舊上轎,竟先到白石村觀音寺來拜望淨心。淨心見車馬簇擁,慌忙出來迎接,蘇友白就說道:「老師還認得小弟麼?」淨心看了道:「原來是蘇爺,小僧怎麼不認得?」迎到禪堂中相見過,蘇友白就叫跟隨送上禮物。淨心謝了收過,因說道:「蘇爺幾時恭喜,小僧寄跡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賀。」吃了茶,就叫備齋。蘇友白道:「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剎下塌了。」淨心道:「蘇爺如今是貴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談些閒話。蘇友白因問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麼?」淨心道:「好的,春間去遊玩西湖兩三個月,回來不滿一月。」蘇友白又問道:「小姐曾有人家嫁了麼?」靜心道:「時常到有人來教的,尚是未嫁。昨日聞得白老爺在湖上許了甚人家,吳老爺又來作媒,兩下爭論高低,尚未曾定。」蘇友白又問道:「這錦石村中,有一個皇甫員外,老師知道麼?」淨心想了半晌道:「這錦石村到有千戶人家,小僧去化些米,家家都是認得,並不曾聞有個姓皇甫的。」蘇友白道:「他說是白太玄家親眷。」淨心道:「既是白老爺親眷,或者住在白家莊上,只消到白老爺府中一問,便曉得了。」蘇友白吃了齋,借宿了一夜。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吃過飯,就吩咐車馬僕從,都在寺中伺候。自已照舊日服色,只帶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錦石村來。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樹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勝浩歡。正是:   桃花流水還如舊,前度劉郎今又來。   不識仙人仍在否,一回思想一徘徊。   蘇友白一頭走一頭想道:「不期兩家親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說了姓蘇,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若是只說姓柳,先去辟見了皇甫員外家。」   原來白公恐怕柳生來尋,早已吩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著。這日蘇友白一進村來,這家人早已看見,慌忙出來迎接道:「柳相公來了麼?」蘇友白見了歡喜道:「正是來了,員外在家麼?」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蘇友白在東莊坐下。慌忙報知白公。白公歡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吩咐家人備酒飯。因與吳翰林道:「小弟先去相見,就著人來請仁兄一會。」吳翰林笑道:「只恐所見不如所聞。」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見,便知決不劣於蘇生。」白公說罷,竟到東莊來見蘇友白。再仔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風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滿心歡喜,因笑迎著說道:「柳兄為何今日纔至,我學生日夕盼望。」蘇友白忙忙打一恭道:「晚生是因到杭州,被朋友留了幾日了,故此晉謁遲遲,不勝有罪。」二人一面說,一面見禮分坐。白公道:「昨接手札,知說向所說死者未死,傳言之誣,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誰家之女,又見云鄉貴作伐,鄉貴卻是何人?前已云令尊早已仙逝,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蘇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隱瞞,只得寔告,先嚴雖久棄世,昨歲家叔又收繼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鄉貴,即吳瑞庵太史也。」白公聽了著驚道:「我聞得吳瑞庵作伐者,乃是蘇友白之事,柳兄幾時也曾煩他?」蘇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了一恭道:「晚生告罪,晚生不姓柳,寔寔是蘇友白也。」   白公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太奇了。兄請坐,我且問蘇兄,已荐賢書,選了杭州司李,緣何又改姓名潛遊會稽?」蘇友白道:「只因楊撫台有一令愛,要招贅晚生,晚生苦辭,觸了撫台之怒,恐撫台常時尋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時是他屬官,違拗不得,故只得棄官改姓,暫遊山陰禹穴以避之,不期恰與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來老楊還是這等作惡。後來白太玄令愛死信,又是誰傳的?」蘇友白道:「是張軌如說的,他為撫台令愛作伐,知晚生屬意白公之女,故命軌如詐為此言,以絕晚生之念耳。」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又笑說道:「蘇兄新貴,既與白太玄有舊盟,又兼吳瑞庵作伐,這段姻緣,自美如錦繡。只是將置學生于何地?」   蘇友白道:「晚生處孤貧逆旅之中,外無貴介之緣,內乏鄉曲之譽,蒙老先生一顧,而慨許雙婚,真可謂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知己之感,夢寐不能忘,故日吐寔階前,以請台命。焉敢以塵世淨榮,誇耀於太君子之門,而取有識者之笑!」白公笑道:「蘇兄有此高誼,可謂不以富貴異其心矣,只是我學生怎好與他相爭,只得讓了白太玄罷。」蘇友白道:「如此說,則老先生為聖德之事,晚生乃負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處之。」   白公道:「這且再處,只是我學生也有一件得罪要奉告。我學生也不姓皇甫,蘇兄所說的白太玄就是學生。」蘇友白聽了,不勝歡喜道:「原來就是老先生遊戲,晚生真夢夢矣。」二人相視大笑。白公忙叫請吳舅老爺來。不多時,吳翰林來到,看見只有蘇友白在坐,並不見有柳生,因問道:「聞說是柳生來拜,為何轉是蓮仙兄在此?」蘇友白忙忙施禮,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見過再說。」吳翰林與蘇友白禮畢坐定。吳翰林見二人笑得有因,只管盤問。   白公笑道:「吾兄要見柳生?」因以手指蘇友白道:「只此便是。」吳翰林驚道:「這是何說?」白公因將前後細說了一遍。吳翰林大笑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就說金陵學中,不聞有個柳生,就說天下少年,那裡更有勝於蘇兄者,原來仍是蘇兄。」又對著白公說道:「吾兄於逆旅中,毫無把臂,能一見就字識蘇兄,許以婚姻不疑,亦可謂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這等,則吾之愛才,出於仁兄下矣。」蘇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當二老先生藻鑑。」大家歡喜不盡。不多時,家人備上酒來。三人序坐而飲,此時蘇友白就執子婿之禮,坐了橫頭。大家說說笑笑,十分快暢。飲了半日,吃過飯,家人撤去。大家就起身閒話。   蘇友白談了一會,就乘機說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蘇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禍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蹤跡,在了這個去處。說來又奇了,他說叫小婿在岳父府上訪問便知。」白公笑道:「這果又奇了,怎麼要訪問於我?兄且說他是江南誰氏之女?」蘇友白道:「不是江南,乃是山東盧姓。」白公道:「我聞得山東盧一泓物故久矣,他兒尚小,一個寡婦人家,蘇兄怎麼知道,又誰人為兄作伐?」蘇友白道:「小婿去歲進京時,行至山東,忽然被劫,栖于逆旅,進退不能。偶遇一個李中書,要晚生代他作詩,許贈盤纏,因邀晚生至家,不期這李家就與盧宅緊鄰。晚生偶在後園門首閒步,適值盧家公子也閒步出來,彼此相遇,偶爾談心,遂成密契。贈了小婿的路費,又說他有一妹,許結絲蘿。」白公道:「兄且說這盧家公子多大年紀,人物如何?」蘇友白道:「若說盧家這公子,去歲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真如玉樹迎風。小婿與他相對,實抱形貌之慚。」   白公道:「兄出京時,行過山東,又曾相會麼?」蘇友白道:「小婿出京,過了山東時,滿望一會,不期盧宅前後門俱封鎖,內並無一人。再三訪問,李中書只說他家止有寡婦弱女,公子纔五六歲,今避禍江南去了,並無十五六歲的公子。小婿又訪問一個錢孝廉,他亦如此說。故小婿一向如在夢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處,偶得盧兄一信,始信盧兄自有其人,而前訪問之不的也。但只是書中叫到府上訪問,又是何說?」白公道:「這盧生叫甚名字?」蘇友白道:「叫做盧夢梨。」白公道:「他既說在我家,必然有因,容我與兄細查再復。」   吳翰林道:「蘇兄步來,車馬俱在何處?」蘇友白道:「就在前面白石村觀音寺中,乃舊向日之寓也。」白公道:「寺中甚遠,何不移到此處,以便朝夕接談?」遂吩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談快飲,直吃到二鼓方散。蘇友白就在東莊住下,白公與吳翰林仍舊回家,吳翰林就在夢草軒去睡。白公退入後廳,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方叫嫣素請小姐來說話。原來白小姐,昨日已得人報知,柳生即是蘇生,與盧小姐不甚歡喜。今聞父命,忙來相見。白公見了,就笑說道:「原來柳生即是蘇生,如今看來,你母舅為你作伐,也不差,你父為你擇婿也不差,考案首與科甲取人,卻不差矣。可見有真才者,處處見賞。」白小姐道:「總是一個人,不意有許多轉折,累爹爹費心。」白公道:「這都罷了,只是還有一件。」就將蘇友白所說盧家之事,說了一遍道:「這分明是甥女之事,為何得有一個公子?」白小姐道:「盧夢梨妹子這事,也曾對孩兒說過。他父親又亡過了,兄弟又小,母親寡居,又不能擇婿,恐異日失身非偶,故行權改做男裝,與蘇郎相見,贈金許盟寄書都是有的,如今還望爹爹與他成全。」白公聽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紀,到有許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歸蘇郎也是一般。這等看來,他的願也遂了,我的心也盡了。此乃極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說與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題了。」白小姐應諾。   白公就同吳翰林到東莊來,三人見過,白公就對蘇友白說道:「昨日兄所托盧夢梨之事,我細細一訪,果有其人。」蘇友白歡喜道:「盧兄今在何處,可能一會?」白公道:「盧夢梨今避禍一處,今尚未可相見,若要他令妹親事,都在學生身上。」蘇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了,只因小婿在窮途狼狽之際,蒙夢梨兄一言半面之頃,即慨贈三十金,又加以金鐲明珠,又許以婚姻之約,情意殷殷,雖古之大俠,不過是也。今小婿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餘矣。」   吳翰林道:「難得難得,夢梨之贈可謂之識人矣。」白公道:「此誠義舉,我輩亦樂觀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許甥女,恐不能矣,再無三女同居之事。」蘇友白道:「夢梨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這且再議。」大家閒談,又說起張軌如換新柳詩,並蘇有德詐書假冒之事,大家笑了一會。蘇友白道:「如今蒙岳翁垂愛,事已大定,從前之態,盡可相忘。況二人俱係舊故,望岳翁仍前優待,以示包容。」白公大笑道:「正我心也。」就叫家人發二個名帖,一個去請張軌如相公,一個去請蘇有德相公,就說蘇爺在此,請了同來。不多時二人先後都到,相見甚是足恭。大家在東莊閒耍。不題。   卻說蘇御史復命之後,見蘇友白改正了翰林,不勝歡喜。因後代有人,便無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說了,方准回籍調理,俟痊可原官起用。蘇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裡,住了月餘,就起身到金陵來,與蘇友白完婚。報到錦石村,蘇友白忙辭了白公吳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舊屋裡來。恰恰這日蘇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見,不勝歡喜。蘇御史問及姻親之事,蘇友白就將楊巡撫要招贅,及改姓遇皇甫,歸來對明,并盧夢梨之事,前前後後,遂說一遍。蘇御史滿心歡喜道:「世事奇奇怪怪,異日可成一段佳話矣。」   府縣各官聞之,都來拜望請酒,熱鬧不休。蘇御史與蘇友白商量:「城中喧雜難住,莫若就在錦石村上居住,與白公為鄰。一來結婚甚便。二來白公無子,彼此相依,使他無孤寢之悲。三來村中山水幽勝,又有白公往來,終可娛我之老。」蘇友白道:「大人所見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錦石村來。白公與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彼此交拜過,蘇御史就將要卜居村中之事,與白公說了。白公大喜,遂選了村中一個大宅,叫蘇御史用千金買了。蘇御史移了入去,就請酒,請吳翰林主婚,請張軌如與白小姐為媒,請蘇有德與盧小姐為媒。擇了一個吉日,備了兩副聘禮,一時同送到白公家來。白公自受了一副,將一副交與盧夫人收了。治酒款待眾人,彼此歡喜無盡。行聘之後,蘇御史又擇了一個大吉之期,要行親迎之禮。   這年蘇友白,是二十一歲,一個簇新的翰林,人物風流,才情出眾,人人羨慕。白小姐是十八歲。盧小姐是十七歲,二小姐工容言德,到處聞名。   到了迎娶這日,蘇御史大開喜筵。兩頂大轎,花燈夾道,鼓樂頻吹。蘇友白騎了一匹高頭駿馬,烏紗帽,皂朝靴,大紅圓領,翰林院都察院的執事兩邊擺列,蘇友白自來迎親。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興頭熱鬧。二小姐金裝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辭白公與盧夫人,洒淚上轎。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禮,穿了二品吉服,竟坐一乘四人大轎,擺列侍郎執事,自來送到。吳翰林也是吉服大轎。張軌如蘇有德,二人都是頭巾、藍衫駿馬、簪花掛紅,兩頭贊禮。   這一日之勝,真不減於登科。正是:   鐘鼓喧嗔琴瑟調,關雎賦罷賦桃夭。   袗衣在昔聞雙嫁,銅雀如今鎖二喬。   樓上紅絲留月繫,門前金幘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樂,不擬周南擬舜韶。   不多時轎到門首,下了轎擁入中堂。蘇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參拜蘇御史及眾親。禮畢,鼓樂迎入洞房。   外面是蘇御史,陪著白公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飲酒。房裡是三席,蘇友白與二小姐同飲花燭之下。蘇友白偷眼,將白小姐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可謂名不虛傳,滿心歡喜。再將盧小姐一看,宛然與盧夢梨一個面龐相似,心下又驚又喜,暗想姊妹們有這等相似的。因時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將無限的歡喜都忍在肚中。只等眾人散去,方各各歸房。   原來內裡廳樓二間,左右相對,左邊是白小姐,右邊是盧小姐。蘇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訴說從前相慕之心并作新柳詩,及送鴻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閨中兒女之態,便答應說了一回。   蘇友白又到盧小姐房中間問道:「令兄諱夢梨者,今在何處?」盧小姐道:「賤妾從無家兄,夢梨就是賤妾之名。」蘇友白大驚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難道就是夫人?」盧小姐微笑道:「是與不是,郎君請自辨,賤妾不知也。」蘇友白大笑道:「半年之夢,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心疑,天下那有這等少年!」蘇友白說了,又走到白小姐房中,與白小姐說知,笑了一會。因白小姐長一歲,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親。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貪我愛,好不受用。   到次日,蘇友白又到白公家謝親,眾人又吃了一日酒。回來又備酒同白盧二小姐共飲。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詩,并送鴻迎燕二詩,與盧小姐大家賞鑒。蘇友白又取出盧小姐所贈的金鐲明珠,與白小姐看。盧小姐道:「當時一念之動,不意借此遂成終身之好。」這一夜就在盧小姐房中親事,枕上細說改男裝之事,愈覺情親。三人從此之後,相敬相愛,百分和美。蘇友白又感嫣素昔日傳信之情,與二小姐說明,又就收用了。   蘇御史決意不出去做官,日夕與白公盤桓,後來竟將河南的事業,仍收拾歸金陵來。吳翰林雖不辭官,然翰林事簡,忙日少,閒日多,也時常來與二人遊賞。楊巡撫聞知此事,也差人送禮來賀。   蘇友白過了些時只得進京到任,住不上兩個月,因記挂二夫人,就引差回來,順路到山東,就與盧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纔送回。此時錢舉人已選了知縣,去做官了。李中書在家,又請了兩席酒。蘇友白回家,只顧與二小姐做詩做文,不願出門。後一科就分房,又後一科浙江主試,收了許多門生。後來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無意做官,故不曾入閣。張軌如與蘇有德都虧他之力,借他的名色,張軌如選了二尹,蘇有德選了經歷。   白公有蘇御史作伴,又有蘇友白與二小姐,時時往來,頗不寂寞。後來白小姐生了二子,盧小姐生了一子。蘇友白即將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繼了白公之後。後來三子成就科甲。蘇友白為二小姐雖費了許多心機,然事成之後,他夫妻三人卻受了人間三四十年風流之福,豈非千古一段佳話!   有詩一首,單道白公好處,正是:   忤權使虜見孤忠,詩酒香山只素風。   莫道琴書傳不去,丈人峰上錦叢叢。   又有詩一首,單道蘇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蓮,只問佳人不問緣。   死死生生心力盡,天憐忽付兩嬋娟。   又有詩一首,單道白小姐之妙:   閨中兒女解憐才,詩唱詩酬詩作媒。   漫說謝家傳白雪,自家新柳也奇哉。   又有詩一首,單道盧小姐之妙:   樓頭一眼識人深,喜托終身暗托金。   莫作尋常花貌看,千秋義俠結同心。   (完)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Yuh Jiau Li, by Tianhuatzanq Juuren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YUH JIAU LI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3877-0.txt or 23877-0.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http://www.gutenberg.org/2/3/8/7/23877/ Produced by Jau-Yu Liou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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